楚望身形一顿,调转视线笔直犀利地回望。
内城城头,魏禹朝他扬了扬手,露出鬼黠的笑容,像一个俏皮的少年。
落河派营地,炭盆燃烧后的余烬随风乱舞。
小弟子蔡米将援军迎入:“诸位远道辛苦,西南边清出了一块干净之地,全营的大夫都在那儿,随时听命。掌门师伯尚在杀虎口处理战后事宜,若有其他需要,请告知于晚辈即可。”
“有劳。”
岳善满脸疲色。眼下危机暂除,可除却伤重到呕血的人,谁也顾不上休息,都随地一坐,商讨如何对付山棘。有勤快一点的,才去溪边打口水喝。
出来打仗的术师,多是大字不认得几个的粗糙汉子,商量来商量去,总是没有结果,话题越来越歪,变成七嘴八舌,胡天侃地的吹牛大会。
不知从谁开始,用最险恶的语言咒骂魔教和叛徒,借以排遣憋闷的胸怀,刻骨的仇恨。
岳善与三位护法在一起,讨论被高昂的咒骂声打断,他们远远听着,忽然一种酸楚感袭来,充满感慨。
便是这时,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走近营寨,被守卫拦下。男人站定,一开口,便是刚劲明朗的声音,响亮地朝里面喊道:“让我试试如何?”
这深山野水,居然跑来一个主动请缨的,听口气也不像哪门哪派掉队的术师,众人一时迷茫。
岳善和楚望亲至营门察看,双双惊悚:“金寒?你是人是鬼?!”
“摸摸看不就知道了,他是来保佑你们的。”女子仰起头,长发被她拨到耳后,一双眼睛倒映着月光明亮。
“……阿襄。”金寒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才道,“自然是活人,战场还摆在那里,本公子若先死了颜面往哪搁?”
这件事说来也是侥幸。他受了一道皓风洗元诀,却因冲击力太大,本能之下反抗,发动了合虚秘技,魂魄离体,附在一只苍鹰上。所以当时被洗掉邪气的只有公孙襄一人。
第一个发现他们在宋娘娘山的是关苍寄,他看到地上躺了三个人,先是一惊,随后手持匕首缓缓靠近,瞳孔中杀意波动,或许是想补刀。不过他只探了探金寒的鼻息,就住手了,还带走了金寒的“尸体”。
金寒心下生疑,拍打着翅膀跟在后面。
果然,关苍寄没有让他失望,将枭蛟王是魔教所饲、金寒吸收了雷君灵力等等添油加醋告诉了沈清,扯淡的功夫令人捧腹。
——我有一位朋友,被魔教灭了全族,关注着萧无妄的一举一动,我从她那里得到的消息。
——若没有魔教相助,谁能从两次围剿中救出枭蛟王?
如此这般地忽悠,渐渐挑拨得沈清意难平,重点也来了:“若保留金寒的尸体,将他一身灵力化为己用,以暴制暴,是铲除魔教的最好方法。否则失了一个金寒,还会有第二个,一旦他们成功将五圣兽的灵力集中起来,就无人能敌了。”
“如何将他的灵力化为己用?”沈清问。
“那位朋友教给我一套功法,正是金寒吸收雷君时所用的,只是有风险。”
……
金寒只觉得荒唐,用尸体提炼灵力,又岂是常人做得到的?
可沈清刚失去父兄,生他养他的土地已经变成埋骨之墟。他急于复仇雪耻,急于解救城民,居然就信了。
“尸体”被藏在山洞之中,沈清对着皇天后土起誓,待神功大成,就用魔教的血祭亲人坟前。
那两个人走后,金寒轻轻一挣,脱离大鹰,回到自己的身体中。
可等他返回宋娘娘山,公孙襄和华英都不见了。
金寒心里想,她们醒来后发现自己不在,不可能不留下信号就离开,一定是被人带走了。
有华英这个打架高手在,金寒并不担心她们会吃亏,于是在原地等待,慢慢地回复元气。之前与公孙襄以幻术相斗,灵体受了一刀,着实消耗不小,都有些压不住邪气了……
糟糕,邪气!
翻江倒海的滋味说来就来,他默默苦笑,折腾了这么久,最大的遗留问题还未解决,还是要面对。
这一次发作太凶险了,他一旦盘膝坐下,精神就好像堕于无边无际的黑色潮水中,手脚都被绑住,越沉越深,无可挣扎,被拉入一个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的状态。
醒着,是因为灵力奋起厮杀,不断地将想侵染他的东西赶开;不醒,是因为他全部的意志力都在对抗邪气,无暇感知外界。
整整三日,金寒浑身如火炉,意识昏沉,动弹不得。
到第四日,天微微亮时,他睁开了眼睛,竟感觉平静又放松,仿佛睡了极舒服的一觉。
金寒试着用灵力一探,顿时了然,邪气被压制住了,像一朵细弱的小火苗,蔫蔫地缩在身体的某个角落。
他躺在一个陌生的阁子里,窗外正下着簇簇细雨,点滴秋凉,微风吹来,落英缤纷。
金寒掀被下床,除了身体还有些虚弱,倒也无碍行动。隐约听到一些行走的声响,有人在外面打水,赶鸡,搬动锅碗瓢盆……浓浓的生活气息隔着一扇门板,让他恍惚了几秒。
他静听片刻,唤了一声:“阿襄。”
木门一下子被人推开了,光和风和雾一起涌入的瞬间,探进来一个眼袋浮肿的脑袋:“金寒,金家哥哥!你可算是醒来了,再不醒,我就得往你床头泼水了!”
金寒往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想清楚再答,你要做什么来着?”
“……用鲫鱼汤香醒你。”公孙襄说。
金寒听饿了:“汤呢?”
“正在捕……准备食材。”
金寒嘴角略抽,忍住饥饿感转移话题:“这是何处?”
“易前辈的浮灯居,你歇着吧,我出去看看。”
“看什么?”
“看着华英煮汤,一会儿她全喝完了。”
金寒正要叫她慢点儿,第一个字才出来,她已经“蹬蹬蹬”提着裙摆跑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开始端详整个浮灯居。
那是一簇江南小屋,半数建在水上,以浮桥承托,下雨天,翘角屋檐披着雾蒙蒙的银纱,水面上波纹闪闪烁烁,一层一层地竞相开放。另一半房屋建在岸上,芳草萋萋,枝影摇动。
不一会儿,公孙襄端着汤、拽着华英回来了。华英上前探他的脉,说:“要清除余障,少则需要数月。”
“能根除吗?”公孙襄忧心忡忡。
“……我尽量。你去帮我把箱子搬来。”
金寒望着华英一挑眉,希望知道得更详尽些。华英道:“上次发作,我帮你暂时压制了。但光是压制还不够,需得将其根除,以后按我说的方法运功,每天三个时辰。坐下吧。”
“有劳费心。”金寒在屋中央随便一坐。华英想了想,又拿了个蒲团给他垫着,咬开手指,开始以他为中心画上一圈一圈的镇压术式。
公孙襄把箱子搬进来:“好重啊,装了什么?”
这个阵实在太大了,所以华英特意让他坐在空旷的地方,还手抖画岔了一笔,正在忙活补救,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钱。”
“这样啊,那再来十斤我也搬得动。”公孙襄马上改口说。
金寒:“……”
想也知道,不可能是钱。
雨悄悄地收了,放晴的天空蔚蓝如洗,一团团白云倒映在水中,堆在浮桥旁,鱼儿在云间自由自在地跳跃。华英画完,从箱子里取出十二只青莲灯摆在血红加粗的术式最外围,依次点燃,郑重若厮。
金寒发现自己被包围了,眨眨眼,又眨眼,终于不吐不快:“这么个模样,镇个恶鬼也够了吧?”
华英顿住:“怎么了?”
他拿手往地下一摸:“你不觉得太夸张了吗?”
“不会。”
“唉……好,你继续。”金寒无奈了。
华英沉默片刻,解释道:“先把凶煞激出来,才好清除。”
邪秽之物会感染他人,所以尽管极其辛苦,也要万无一失地将它们留在此地,就留在这个阵法里。
“那我要干什么?”金寒问。
“和以前相反。”
以前是要压制邪气,现在却要将邪气尽可能释放出来,由她从旁协助,清理干净。
阵法的第二个作用,便是拦住发狂的人。
金寒对此似有所感,身子僵了一僵。他偏过头,笑着对公孙襄说:“邪气一旦激发,就难以完全掌控,你去外面等我,莫让其他人和野兽靠近。”
他仍然骄傲,仍然潇洒,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狼狈丑陋的模样。
公孙襄一双敏慧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不知看出来什么没有,最终还是点头,嘴角浮现一弯浅笑:“好。”
万事俱备,华英坐到他对面,首先便宽他的心:“我不会让你出去,你一时也击败不了我。”
金寒满眼中若寒星炫影,有些跃跃欲试:“多少年没和你过招了,不过我是个病号,你悠着点儿,别占我便宜。”
华英眉目韵淡地掠了他一眼,话虽这么说,他却一点也没有会输的意思,悠然自得嘴角挂笑,一看就比走黑心棉袄路线的花无垠涎皮了不知道多少倍。原来私下里这位神通少将军跟个小孩子似的。
他不知道华英除煞的办法,是将邪气全部转渡到自己体内,再用皓风洗元诀剩下的咒力慢慢消化。
这个时候,面对一个被恶念支配的大术师,华英所承受的压力甚至是他的百倍。
然而……那天晌午,他横趴在地上,整个人灰头土脸,双臂被紧紧扭到身后,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得了。
看到华英收功,他张张嘴,满脸不服:“你还下药!”
“抱歉,想要你不闹,除非让你丧失行动能力。”华英揉着手腕,淡淡地说。衣袖遮掩下的伤痕传来尖锐疼痛,此时此刻,她的心跳才终于平复了一点。“刚刚的事你回忆一下,还记得多少?”
“我跟你打架……突然使不上力。”
“那挺好。”
当然不能一次消化太多邪气,至少要给他保留七分理智,循序渐进,否则他八阶的底子再加上半个雷君,可以让人原地升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