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年,沈扬戈开始出现幻觉。
他总是自言自语,周遭好像有看不见的人来人往。
宁闻禛是某一天偶然发现的,那是个艳阳天,阳光透过窗柩,拓在地上成了雕花的光斑。
沈扬戈看见了,他放下经卷,蹦了过去,踩在光影之上,像是活蹦乱跳的小雀。
跳着跳着,他突然定住了,欢欢喜喜喊了一声。
“闻禛!”
宁闻禛倚在桌前,正撑头看着卷起的书页,下意识便应了一声。
“在呢。”
等等,刚刚是在叫他?
随即,他愣住了,赫然回头。
只见沈扬戈并没有转向这里,他站在光影的边缘,朝着窗外看去,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人,突然笑了起来。
笑意未敛,沈扬戈又低下了头,他看着脚下窗柩的纹路,声音很轻,像是一缕风。
“你又来看我啦。”
宁闻禛彻底怔在原地。
这种情况越发严重,宁闻禛知道,是功法反噬初见端倪了——沈扬戈学的太杂糅,他几乎将所有相生相克的都揉进身体,它们像是一把把钝刀,游走在他的血脉里,搅得他头痛欲裂,不得安宁。
树下的陈酒几乎告罄了。
他整夜整夜疼得睡不着,只能颤颤巍巍地用烈酒麻痹痛感,在一片混沌晕眩中获得片刻宁静。
一旦神思混乱之际,他就能看到宁闻禛。
他可以触碰到他,可以枕在他的腿上,笑着入睡。
可突然有一天,他咳得撕心裂肺,嘴边隐隐溅出血沫时,恍惚间,他见到了那人脸上的泪。
晶莹的,透明的,在月光下闪动着锋利的光。
他感受到宁闻禛拥抱着他,将脸埋入脖颈,一滴滴滚烫的液体落入衣襟,像是热油一般,皮肤上是灼烫的痛感。
“别这样,求你了……”
他在求他。
沈扬戈突然就不疼了,他茫然瞪着眼睛,看着屋顶五彩斑斓的壁画,卷云纹开始吹散,露出了盛世繁华的景象。
“我就是想见见你。”他自言自语道。
疼痛也好,喝酒也罢,自虐般的修炼也只是为了见到他。
只有在极致的痛苦里,他才能忘掉现实。
可是现在,他又把他惹哭了。
沈扬戈红了眼眶,他轻轻拍着那人的背,喉结滚动几番,笑道:“你别难过,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宁闻禛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了什么,可从那夜过后,沈扬戈再也没有尝过一口酒,哪怕再痛苦,他也永远保持清醒,熬过漫长的疼痛,睁眼到天明。
在长时间的消磨中,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时不时伴随着低低的,压抑的咳嗽声。
一声接一声,像是绵延而来的病弱。
第一百九十三年,宁闻禛的在他的发间窥到了银丝。
只是转眼间,一点银白掠过,他的动作顿住了,难以置信地凑前,小心地端详——
雾气氤上眼眸,朦胧水光中,他看见了那人墨发间夹杂的一缕白。
他撇开眼,却不忍心再看,又默默坐回了原地,小心地靠在了沈扬戈的肩上。
他说:“扬戈,放弃吧。”
“我求你。”
“离开吧。”
可他的话却没有任何人能听见。
沈扬戈向来不注意自己的模样,等到他发现时,两鬓早已霜白。他的目光从水镜的倒影中一掠而过,捏诀的手微顿,水镜霎时溃散。
他站在原地怔愣片刻,又重新起诀,在逐渐凝成的水镜中,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眉目依旧,但墨发早已斑驳。
这是他吗?不太像。
“真丑。”沈扬戈捞起发尾看了看,似乎是想笑的,可手心拢着斑驳的发,怎么都扬不起嘴角。
看上去似乎一切如常,可宁闻禛明显感受到,沈扬戈的越来越激进了。
他将一切都做到了极致,甚至不顾神器认主共鸣,试图强行控制转经轮。
在经历了无休止的失败后,他终于见到那人隐藏已久的崩溃。沈扬戈摔了所有典籍,他夺门而出,冲到了转经轮之下。
“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他质问道。
“你是不是要我的命,你要就拿去!为什么……”他疯了一般,用尽全力冲向转经轮,只见光芒大盛,霎时将他击落。
他重重倒地,咳出一口血,又自嘲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这样……”
“凭什么……”
溅在地上的血液沁入黄沙,像是洇在宣纸中,抹开一道朱砂纹路。
此时,转经轮似乎受到感召般,发出莹莹微光,忽明忽灭。
沈扬戈愣住了,他缓缓撑起身子,似乎看得痴了,又抬起手,虚虚握住那柄可恨的神器。
转经轮的光芒在指缝间流转,像是阳光洒过的窗栅,一格一格地晃过他的眼。
终于,他愣愣笑出了声,眼里有了亮光:“如果我不控制你呢,如果——我成为你呢。”
他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般,神经质般笑了起来:“我成为你呢?”
宁闻禛骇然失声道:“你疯了!”
用炼器的法子,舍去躯体和魂魄,将魂魄一点点掰碎,最后熔炼其中。那么他就能成为转经轮唯一的主宰。
不需要控制,只需要——
舍弃掉“沈扬戈”。
多简单呐。
*
接下来的日子,沈扬戈开始布置了。他一边准备朱砂,一笔笔画着法阵,一边要将精血融入转经轮中。
他要用炼器的法子,把自己作为材料熔炼进去。
随着朱砂的法阵愈发完善,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肉眼可见地虚弱下去,可眼底的光越发明亮。
他终于能感受到同转经轮之间的联系了,这说明,这条路是可行的。
每每想到自己就要成功了,沈扬戈就难以自禁地开心,他时时坐在台阶上托腮看着自己的杰作,期待着那一日的降临。
直到,朱砂落下最后一笔。
沈扬戈跪在地上,他勉力撑起身子,试了好几次都站不起来。鼻间一热,铁锈的液体便溢了出来,他着急忙慌地捂住口鼻,又用衣袖掩着,最后踉踉跄跄地走出阵法,才敢哇地一口吐出鲜血。
他低垂着头,夹杂银丝的发落在胸前,看着满地的血腥,突然咧嘴笑了。
“幸亏来得及。”
他毫不在意地抹去血渍,轻轻哼起了小调。
当晚,城主府的灯亮到很晚。沈扬戈换上了最好看的衣服,一层层地套上,抚平褶皱,又将所有配饰带在身上。
他解下了陈旧的红发绳,将毛边一一点点剃掉,重新系了上去,又在上面束起玉冠。
最后,他像是等待偷偷约见心上人的毛头小子,召起了等人高的水镜,细细打量着自己的装扮,眼底是化不开的笑意。
宁闻禛从来没看过他那么紧张又期待。
沈扬戈凑近了些,才发现自己唇色发白,看上去病恹恹的。他拧着眉,用指腹狠狠擦了几遍,直到摩挲泛红,才解开了眉头,松了口气。
他的眼神又落在了自己的发上。
像是落了一层白雪,浸染着霜色。
丑得不行。
沈扬戈撇撇嘴,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认出他了。
他们……
一想到他们,他又止不住地开心,恨不得时间过得快点,再快点。
他已经等好久好久了。
已经迫不及待了。
英娘他们没有骗他,转经轮一定能把他们全部都带回来。盛逢、阿鱼、还有云州、酉峰,所有人都能回来!
想到他就高兴地睡不着,便穿戴整齐,规规矩矩地坐在城主府门口晒月亮。
寂静无人的街道没有一丝声响,沈扬戈已经习惯了寂静,可马上这里就能热闹起来了。
雷叔会拎着小木马,英娘会端着热气腾腾的长寿面,华姐姐会举着一只风筝,三角的,撞歪了鼻子。
还有闻禛……
闻禛就会从街的那头走来,他会提着一盏灯笼,牵起他的手捂着,直到两人体温一致。他会一路牵着他回家,穿过漫漫黄沙,走过长长城墙,经过满是甘棠花的树下。
甘棠花沉沉地压弯了枝头,他长高了,要偏过脑袋,才能不扫过额头。
就像当年那样,他会带着他回家。
沈扬戈等待着他们来接他。
他等到了最后一天。
*
第二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在宁闻禛绝望的目光中,他站在法阵中间,引出了最后一片心魄。
霎时,风云突变。
日月颠倒,山海倒悬。天地间赤红一片,黄沙似乎燃起了火,无数哀鸣从四面八方一同奏起,响彻云霄。
狂风猎猎,掀起了沈扬戈的衣角,他却安静伫立在风暴中心,低头看着手中的心魄。
只要揉碎它,他的魂魄也会粉碎,一点点地融入转经轮。
到时候,只要逆转它,就能得偿所愿了。
他眼里盛着盈盈的光。
“不要!不要!!!”
宁闻禛被阻隔在了阵法之外,他疯了般捶打血红的阵文,声嘶力竭道。
“不要……”
此时,他才懂得“代价”是什么。
很多人都嘲笑过沈扬戈的痴心妄想,他们说过,逆转生死,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其实,这代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只是压上了一个人轻飘飘的一生,只需要献上他的躯体、生命乃至灵魂。
谁在乎呢?
沈扬戈不在乎。
他一把扼碎了心魄,无数光点从他的指缝里逸散,像是蒲公英般,乘风越飞越高,直入云霄,汇入了转经轮中。
他抬头看着,像是空城里安静生长的树。
“不——”宁闻禛几乎站不住了,他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转经轮降下天梯,一阶一阶,延伸到了沈扬戈的脚下。
他被接纳了。
沈扬戈抬腿踩上了第一阶,风里突然传来了一句熟悉的呼唤。
“扬戈,你在这儿做什么呢,快来吃饭了。”
英娘抱着菜篮子出现在对面,热情招呼着。
沈扬戈弯起眉眼,他“嗯”了一声,又踏上了第二阶。
这次是雷叔,他声若洪钟:“臭小子,又偷溜出去,不专心练武了!”
沈扬戈的笑意愈深,走得越来越快。
越来越多身影簇拥在他的脚下,街道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们向他问好,和他聊家常,好似一切没有变过。
最后,沈扬戈悬空而立,站到了转经轮面前。
他笑着伸手,金光如同利刃,一刀刀剐去他手上的皮肉,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没入黄沙,灵气源源不断,又在森白的骨上重塑血脉。
他稳稳握住了真言净世转经轮。
神器无情又慈悲,霎时光芒大盛,将天地定格在了一片寂静中。
所有的身影都凝固了,连同时间一起。
失败了吗?
沈扬戈再次陷入了不安,他向下回望,视线落在某一处,就再也转不开了——他看到不曾见到的人。
霎时,他眸光大亮,整个人鲜活起来。
“闻禛!”他热热闹闹招呼着,飞身而下,朝着他的方向飞奔。
宁闻禛面前禁锢也瞬间消散,他朝着同样的方向奔去。
然后——
他恰好接住了踉跄倒下的沈扬戈。
此时,他隔着朦胧的眼泪,才发觉那人的衣裳早就浸透了血。转经轮的力量划开他的经脉,溶蚀了他的魂魄。
他一个人撑到了最后。
一声也不吭。
“你终于来接我了。”沈扬戈倒在了宁闻禛的怀里,他的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神采。
百年间的暮气沉沉,终是在临死前顷刻散尽。
“来接我了。”他挽着宁闻禛的臂弯,一遍遍地呢喃着,一遍遍笑着,大口的鲜血从喉中涌出,怎么都止不住。
那一刻,宁闻禛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他轻轻拍着沈扬戈的背,就像是当年在幽都城那样,哄着他,陪着他,恨不得将过往全部补齐。
曾经,手心下是温热的,具有活力的少年身躯,如今他只能感受着那人生机的飞速流逝。
殷红的血色在他的衣袖上晕开,他强忍着悲恸,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我还没、没数完……”沈扬戈紧攥着他的手腕,眼睛亮亮的,宛如沁在水里的黑珍珠。
他断断续续道,又有无数鲜血从口鼻里溢出,尽管满眼期待,却无法从泉涌的血中挤出最后两个字——
我还没给你数完星星。
下一刻,宁闻禛忽觉腕间一松。
他来不及反应,耳畔边当啷一声,很轻微,像是什么碎掉了。只见黯淡的转经轮滚落在地,骨碌碌地转了几圈,沾染尘泥。
沈扬戈的手无力垂下,他睁着眼,眸里失去了最后一丝神采,倒映着空寂的天空。
宁闻禛愣住了,像是魂魄被瞬间抽离。
他像是牵线傀儡般,用手机械地抚去沈扬戈嘴角的血迹,大滴大滴的泪水终于落下,像是幽都从未降临的潮湿的雨。好一会儿,他才紧紧地将身子伏下,用力搂着那具逐渐冰冷的躯体。
那曲小调彻底湮灭,绝望的嘶吼终在孤城里断断续续地响起。
幽都城最后一任城主,那个天资卓绝的青年,终于在无人知晓处完成了最大的壮举。
他终于见到了心悦之人。
他至死也不舍得瞑目。
秧歌第一周目的故事结束了。
秧歌的死、他穿新衣服、还有像小麻雀一样踩光……这些场景其实一开始就出现在我梦里了。
我看着小宁,看着秧歌,硬生生给自己哭醒了。
小宁眼睁睁看着秧歌走向这个终点,他无能为力,也是除了秧歌以外最痛苦的人。他见到了秧歌长大的模样,也算陪着他白了头。
秧歌其实并不可怜,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直有清晰的目标,有明确的定位,不折不扣的实干派。但他身上承载太多了,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接下来,继续跟着小宁,去听听秧歌的故事吧,同时解密他的心理与情感。
PS:上一章两个人已经“在一起”了,完全在一起了!修改了好多遍,已经删不动了T^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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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当归(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