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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幽都 第31章 故土歌(一)

作者:木已成洲 分类:仙侠玄幻 更新时间:2024-03-16 23:28:42 来源:文学城

沉心阁是幽都的一处禁地。

因为它放置着真言净世转经轮,除了沈淮渡勉强被接纳,原住民皆不得近身。

正是因为如此,宁无俦才用数年时间在封印薄弱处埋下四十九道焚天雷,他特意选好时机,一举引燃,磅礴的魔气激起转经轮震颤,引得它冲破禁制,高悬于幽都上方。

而如今,宁闻禛却穿行无阻。

因为沈扬戈的五蕴骨,他被拂雪剑接纳了。

他被错认为沈家血脉。

他冲上燃火的台阶,每一步木板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似乎下一刻就要崩断。

在熊熊烈焰中,少年一眼就认出了拂雪剑,剑鞘上缠绕着燮纹,正安静沉睡在剑架上。他曾在所有人的故事里听过它,梦过它,如今面对面地见它。

他冲上前,握住剑柄,入手是微凉的坚硬,像是石块粗糙打磨出来的,硌得手心生疼。寒芒乍现,寸寸刃锋拔出,四周的火舌瑟缩,它们似乎察觉到了隐隐的威胁,便颤抖着,四散铺开。

锵啷——

拂雪剑彻底出鞘,忽而一阵轻风拂过,赤红的焰火一瞬熄灭,只余焦炭上烟雾袅袅。

宁闻禛没有犹豫,他紧咬牙关,使出了拂雪剑式……那是沈承安交给他的,他按住他的手腕,一招一式交给他的。

轻风拂雪,荡净不平。

他用尽力气举起那把名兵,引动天地灵气大变。

只见云端无端凝起雷云,闪电隐在厚重云翳后,隆隆作响,恰似天公震怒,正缓缓地睁开了赤目。转经轮飞快地旋转起来,无数灵气灌入脉络,像是无数刀刃一同涌入躯体,随着血液奔走。

宁闻禛踉跄退了几步,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炁阴体质本就与灵气相克,尤其是幽都城内,能驾驭拂雪剑的必须是至精至纯灵气。此时,它们以宁闻禛后颈的五蕴骨为介,不断没入体内,冲刷着他灵脉里蕴含的魔息,一点点剥离。

由内至外的折磨比父亲在他背上刻聚灵阵要疼上一万倍,宁闻禛颤抖着,额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在绝望的吼声中,他竭力挥出,只使了一剑,便瘫软在地,浑身湿透,口鼻不断溢出鲜血。

温热的泪蓄满眼眶,在朦胧一片的视线中,他死死咬着唇,摸索着地上的拂雪剑,想要撑起身子。

扬戈……

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只有一个念头不断扯回他的理智,他几乎是爬着往楼梯方向挪去,身下拖出长长的血痕。

扬戈,扬戈!

他没有力气站起,便将拂雪剑归鞘,死死抱住剑鞘,蜷起身子,心一横翻身滚下了长阶。他摔得头破血流,血不断顺着额际淌下,夹杂着无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没入黄沙。

他仰天躺在黄沙之中,有血洇入眼中,晕开大片红色,浑浊的眸里倒映着转经轮,它正飞速转动着,一圈又一圈,永无止境。

宁闻禛的视线终于暗了下去。

那柄剑依旧在他的怀里。

许久后,等到他浑身狼狈,脸色苍白地赶到城门边界时,只见雷云霆等人已经制住了疯魔的同伴,他们正在给清醒过来的人松绑。

见他抱着剑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走来,所有人一愣,连忙迎了上来。

宁闻禛的眼神扫过全场,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字,随即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宋英娘:“扬、扬戈……”

他的泪似乎流尽了,只能茫然无措地揪住女人的衣袖。

“他走了,闻禛,他走了。”宋英娘忍着哭腔,她将少年搂在怀里,避免他看见自己眼中的泪花,只一遍遍重复。

“扬戈走了,他没事的。”

“严飞带他走了,他会没事的。”宋英娘抚着他的背,轻喃安慰着,却不知这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

宁闻禛靠在她的肩上,木然地看着城外黄沙,无边无际,不辨东西。方才拂雪剑破了一道天路,云端裂开巨大的间隙,绵延末端与荒漠相连。

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

他把沈扬戈弄丢了。

后颈在微微发烫,心脏与拂雪剑共振着,那个瞬间,他终于感知到了那一丝玄妙的联系。

就像是一根蛛丝,将他们串联起来。

他用着沈扬戈的五蕴骨,就注定要代替他守好转经轮,然后带他回家。

这是他的命。

*

七年后,辛家村。

荒僻小村里格外热闹,几乎全村的人都挤在晒谷场里,男人瑟缩着脖颈,粗糙的老手捏成一团,耷拉着眼皮,老老实实装鹌鹑。女人们则紧紧拥着孩子,她们深深埋头,又从凌乱垂落的发丝间抬起眼,怯怯望着前方。

只见一个黑袍裹身的男人正伫立在谷场的入口。

那也是通往山林的唯一道路。

“你们最好没有骗我。”黑袍人沙哑开口道,已近晌午,他早已有些不耐烦。

不知谁伸手推了一把,站在最前方低着头的男人一个呲溜,被迫往前踉跄了一大步,他惊惶抬头,茫然四顾,只见同村的村民们都默默撇开视线,将脖子缩得更下。

他彻底暴露在黑袍人眼皮下,厚唇开始哆嗦起来,整个人活像是风中的枯草梗,簌簌作响。

“大、大大人……”他结结巴巴道,“他、他马上就回了。”

眼见那道视线愈发不善,他噗通一声就跪倒地上,双手合十,目露恳切:“您可一定信我呐,七年前,咱、咱村最奇怪的,只有辛一了!”

“回来了!”身后传来了一道惊喜的声音。

于是众人热切的目光便望了过去。

道路尽头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他一瘸一拐,拖着破竹篓往山下挪着,不成想才转过弯,就见无数双眼睛正灼灼注视过来。

男孩有瞬间的怔愣,但长年累月养成的直觉,却让他嗅到了不详气息——那些人的眼神过于狂热,就像要把他生吃了,比在野林子里遇上狼还要危险!

快跑!

他的瞳孔微缩,二话不说撂下竹篓,反身就往原路逃去。稀稀拉拉的野菌、红果子滴溜溜撒了一地。

黑袍人眸中闪过一丝兴味,他猛一抬手,林间便狂风陡生,呼啸着吹折了芦苇茎。草浅便露迹,般的仓惶逃窜的身影一闪而过,轻易显了行踪。

啪嗒啪嗒——

男孩兔子般轻巧地绕过低矮的灌木,他猛地一跃,稳稳踩住巨石,霎时刀割般的刺痛从脚底传来,可下一刻闷哼被生生咽下,他顾不得那么多,径直就往坡上蹿。

只要逃进山里,就不用怕了!

他紧紧抿唇,眸里闪过坚决。眼见树皮离他越来越近,只要绕过这几棵树,就有一处低洼,那里草木密,就能利用视线盲区找地方藏身。

可下一刻,他的脚踝处便传来了巨大的拉力,生生将他拖了回去。

男孩眼里满是震惊,他拼命蹬着束缚自己的藤蔓,脚底被鱼草锋利的边缘划开,不断淌着血,却不成想,那妖藤见血,竟是更兴奋起来。

它死死地掐入皮肉,勒出一圈紫黑的淤伤。

“放开!放开!”辛一喊了起来。

他被拖着地上,一路拽了过来,尖利的碎石剐开脊背,疼得他额上冷汗直冒,地上落下一条长长的,蜿蜒的血痕。

“爹!”他几乎破音。

坐在地上的男人却脸色煞白,他连连摆手往后蠕去,脸颊上的赘肉摇得晃荡:“不不不,我不是你爹!”

“阿宝,别看。”被推搡在最前排的女人轻轻捂住了怀中孩子的眼睛,她默默望了眼地上挣扎的孩子,在视线交错的瞬间,又逃也似的挪开了。

于是他懂了,那是阿宝的娘。

不是他的。

辛一没再看他们了,他似乎认命了,只徒然望着天,眼中蓄满了泪。

“爹……”他又轻轻喊了一声,瘪瘪嘴,一滴眼泪顺着眶边落下。

他没想哭的,只是有点委屈罢了。

谁也不知道他在喊谁,谁也不在乎。

“这么个小东西,能引得魔气异动?”魔修轻轻勾手,妖藤便拖着猎物来到了主人面前,它殷勤地分出两枝,紧紧锁着男孩的四肢。

他眯起眼上下打量,阴冷的目光就像是毒蛇蠕行后留下的痕迹,黏稠咸湿。

“谁知道呢?他就是在白骨旁边发现的,许是山鬼的孩子。”当年带回孩子的猎户老实交代了。

“你卖我一个死孩子!缺阴德的吊衰鬼!”

闻言,最前面的女人却愕然瞪大了眼,她叉着腰面目狰狞,恐惧抛诸脑后,开始咒骂起来,唾沫星子横飞。

“不是你家说肚子一直没动静,怕以后摔碗都没个小子,就托我去寻个吗?”猎户恼羞成怒,梗着脖子辩驳。

“是让你捡个鬼孩子吗!”女人一把将自家阿宝推到身后,撸起袖子就想要往那人脸上招呼,“不要脸的腌臜玩意儿,还收了我二两钱!”

“辛家媳妇,好赖话都你说了是吧——你怎么不说我捡了个孩子给你家招来了儿子呢!”

猎户一边躲着挥来的巴掌,指着女人身后探头探脑的小鬼头,扯着嗓子喊:“不然哪儿能有阿宝!”

“啊呸!”女人往他脸上啐了一口,“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心肝肉,你买个鬼孩子还有理了!我说我家运气衰呢,感情就是你这个烂怂货背后使阴招啊!”

“还钱!”

而那个他们咒骂的源头,所谓的“山鬼”之子,正愣愣地望着他们,他不再哭了,只是瞪着一双黑眸,安安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

他不是聋子也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得懂他们话里的意思。

虽说这种的话,他私下早听了不知多少遍,但如今在全村人面前撕破脸,还是令他无所适从。

魔修似乎被吵得烦了,他一挥袖,两名聒噪臭虫便被死死扼住了咽喉,悬在半空中,他们憋得脸色由红转青,眼白都要翻出来了,才被重重摔飞。

“我看你也没有什么特别。”他又捏起了小孩瘦尖的下巴,左右打量片刻,随即却又笑了起来,说不出的阴森。

“罢了,许是炼炼就出来了。”他伸出苍白的指尖,虚虚点了两人,“你们把他架上去。”

“小东西,不知道是你这身血肉好,还是魂魄好些。”

瘦弱的孩童被拖曳着拽上了火刑架,小村子里原本没有那人说的祭台,于是屠户贡献出了他的吊猪葫芦架。

三根粗木的末端被紧紧绑起,被摆出棱锥的框架,每一根足足有两掌合拢宽,相互靠着,另一端便深深墩入泥中。

通常挂两三百斤的年猪都不在话下,如今却大材小用,悬上了一只孱弱的羊犊。

小羊羔睁着黑黢黢的眼瞳,一声不吭地注视着面前的人,干净到有些骇人。

男人慢慢退后,他们退到了裹着黑袍的魔修身后,成为了缄默的阴影。

小孩悄悄地瞄了一眼面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只见大人的间隙里,依稀透出几双稚嫩的眸子。

如今他们却往亲人身后躲去,像是藏在长辈翅膀下的小鸡一样,黄澄澄、软乎乎地,胆怯地看着他。

警惕的长辈在发现他看来时,便紧张地将自家崽子往身后藏了藏,又安抚般地揉了揉孩子毛茸茸的小脑袋。

辛一收回了目光。

此时木刺戳入脚底的刺痛才传来,细细密密,针扎一般。他的疼痛好似慢了半拍,让他能腾出空来细细忍受。

他小声抽抽鼻子,又将眼眶中微弱的酸涩咽了回去。

他才不疼呢,他长大了,不能哭鼻子了。

沉默中,他将目光往下落,数着从不远处的碎石,然后是粗细的木柴,最后挪到了自己的脚上——脚趾从散架的草鞋里探出,露出的脚背上灰扑扑的,满是血痂和泥土。

他轻轻动了动自己的脚趾头,心里有点点遗憾。

一只草鞋在挣扎中脱落,也许是掉落在木柴的间隙,可他被人擒着胳膊,生拉硬拽地往上拖,根本顾不上它。

这是他好不容易学会编的,没穿几次就丢了。

哪怕被粗鲁套上与自己手腕一般粗细的麻绳时,他的目光依旧在柴堆里逡巡,试图找到丢失的那一只鞋。

绳索一点点地被绞起,他的手越抬越高,最后整个人被吊起,踮着脚堪堪能站在木板上,像是只待宰的羔羊。

可他不怕。

如果他是山鬼的孩子,自然要回山里去。

烧成一捧灰,轻轻吹入山林。

他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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