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沈扬戈学会了避开——他学会了不和黎照瑾一起伸手。
他好像明白了自己不会被选择,免得自讨苦吃,便一个人闷在屋里读游记,嘎吱嘎吱地咬着糖。
黏腻的甜在齿间弥漫,他撑着下巴,舔了舔发酸的牙龈,翻开了下一页。
鼻尖萦绕陈旧的霉味,无人问津的游记在角落堆久了,夹杂着苔藓的阴湿。
他读过那些枯燥的文字,墨块堆砌起了一个眼花缭乱的世界。他困在方寸间,灵魂却高高飞起,穿过天裂的峡谷,飞跃燕不落的汪洋,到达了奇花异草的蓬莱。
他耐心记着那些新奇的故事,赴一场永远不会到来的约。
宁闻禛看着他闷闷咳嗽起来,许是糖吃多了——梨膏糖既清性,又上火,一寒一暖,沈扬戈便中招了。
他又摸过锦囊,只见早已空瘪,仅存的仨瓜俩枣在袋底滚动,发出咔嗒的碰撞音。
沈扬戈的眸子亮了。
他又捂着嘴,咳了两声,却毫不在乎地攥紧糖袋,脚步轻快地往外走去,才踏出房门,又被日光晃着了,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
天气怪好的。
沈扬戈手遮在额上,撇了撇嘴。
他掂着糖袋往外走着,眉梢眼角都是轻浅的笑意。一会儿,他要理所当然地告诉那人——瞧,你给的糖没了!
你还要给我做点!
宁闻禛陪着沈扬戈在院子里等候,见他靠着柱子守了半天,远远传来脚步,又突然站直了身子,扯平衣摆褶皱。
他循着目光看去,只见那个自己刚从外头回来,才踏入长廊,就被挡住了——拦路的人神情桀骜,双手环胸,微微抬起下巴,准备说什么,却生生忍住了,像是在玩什么“谁先开口谁就输”的游戏。
是他。
那个自己的眼神下意识闪躲,又想到什么,生生转了回来,笑着招呼道:“扬戈,好巧。”
谁料,这种细微的动作,却完完整整落入沈扬戈眼里,宛如烈油里溅了水,霎时炸开了锅!
好巧,巧吗。
沈扬戈的笑意彻底凝固,眸里蓄起风暴——
又是这种表情!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你就那么不想见到我吗。
一种无名火从心头蹿起,连带这些日受的冷遇,沈扬戈忘了初衷,只觉浑身血液都沸腾了,牙齿都在咯嗒作响,无数委屈蔓上胸膛,几乎要将理智扯断。
他气势汹汹道:“你最近避着我。”
他说得直白,宁闻禛避而不谈:“没有。”说完,就想要离开。
沈扬戈更是怒不可遏,猛地上前。
“他们走了,你演都不演了?是因为黎照瑾吗!”他几乎压不住怒火了,一把拽住那个自己的手臂。
嫉妒在他的心里腐蚀发酵,像是热油烹心,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全部灼烂。
是因为那个人吗?所以你见都不想见我!
“不是。”宁闻禛抬眸注视他,莞尔道,“扬戈,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住口!”如今的他自然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眼里满是哀求,“别说了……”他试图捂住自己的嘴,却在扑个空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眉眼含笑,平静地说出了最伤人的话。
“我没有避着你……只是觉得,我们都该拥有自己的空间,总不会一直待在一起,迟早有一天要分离的,之前从现在开始就要习惯。”
“住口……”宁闻禛颓然道。
可一切都太迟了。
话音落下,沈扬戈明显怔愣住了,触电般松开手。
他像是一下被点醒了,仓惶错开眼神,右手不自觉后缩,紧紧贴在身侧。那块皮肉又烧起来,像是被热水一点点烫开,带着针刺般绵密的疼痛。
是啊。
他本来就要离开的,现在缠着又是要做什么。
他蜷起手指,紧紧攥着空袋,眼神掠过一丝无措,又飞速掩下。
手臂在隐隐发烫,沈扬戈的的眼眶有些酸涩,阳光太过刺眼,几乎将所有轮廓扭曲成一团模糊的光影。一时间,他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喉咙哽着石头,又冷又硬,几乎堵住了所有呼吸,
“嗯。”
许久,他从鼻腔挤出一声,随后逃也似的绕开了。
宁闻禛在身后哑了嗓子,囫囵道:“我……”也始终说不出什么。
那时的他不明所以。
可现在却看得分明,是他无意戳破了沈扬戈的美梦,摧毁了他战战兢兢的幻想。
他将避而不谈的分别,**裸地摆上台面。
他亲手撕下他的遮掩,连带掀起皮肉扯开伤痂,露出血呼刺啦的伤口,又在上面狠狠剜了一刀。
宁闻禛追着沈扬戈回了房间,他重重关上门,脱力般滑坐在地,浑身在微不可察地发抖——
“扬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不要你……”他一遍遍安慰着,却徒劳无功。
沈扬戈缩在阴影中,背靠着门,屈膝环臂,他把自己蜷成一团,好像这样才有安全感。
许久,他才平稳了呼吸,止住颤抖,又把下巴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眸子,另一只手翻来覆去地滚着仅存的梨糖,听着里面咯嗒咯嗒的声音,眼眶慢慢红了。
“早知道就少吃点了……”
他嘟囔道。
沉默片刻,他晃晃糖袋:“是因为他吗,所以你想离开了。”
宁闻禛道:“不是。”
梨糖在袋里咔嗒作响,像是在回答,沈扬戈的眼睛飞快弯了下,应该在笑,可神情低落,声音闷闷的:“我知道,他说的那些地方都很好,真精彩啊,比家里好一千一万倍……想去看看很正常啊,我也想去。”
话音刚落,他顿了顿,自言自语道:“算了,我就不去了。”
“我就想问问……”他攥紧了糖袋,眼神黯淡,“糖没了,能不能再给我做点。”
数来数去,也只有三颗,圆溜溜地在袋里翻滚,倒过来倒过去,再也变不出来。没法像葡萄结藤一样,一眨眼就长了一串。
先前他一痛苦,就会用一颗糖来麻痹自己。
可如今,他连痛苦都显得局促。
闻禛,没有了,我都吃光了。
你再给我做一点吧。
一点点就好。
不然太苦了。
“可以啊。”宁闻禛跪坐在一旁,轻轻拥抱住了他,他眼底满是痛苦,心口像是被钝器一刀刀磨开,近乎哽咽道,“你要多少,我都给你做……”
“对不起。”
*
从那天开始,沈扬戈终于读懂了宁闻禛的疏远,也学会了保持距离。
他又扣上了白面具,故意将头昂得高高的,话里话外满是讥讽,说完就走,好像毫不在乎。
可宁闻禛却知道,他在意极了。
他顶着一副厌烦的模样,却始终夹着尾巴,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像是脏兮兮的毛又打结的小狗,颠颠地追着,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在旁人看过来时,他又要强装不屑,挪开目光。
瞧,是我先不要你的——
那是他最后的体面。
曾经的他,每每说着恨,可眼睛却那么干净,他不知道里面的希冀会发光,像是璀璨的星星,根本一点都藏不住。
面具也遮不住他的眼睛。
里面的星星终于黯淡下去,变成了灰扑扑的石头。
宁闻禛看在眼里,眼底闪过落寞,却也什么都没说——
直到时间不紧不慢地过去,顺着记忆的路径,他们终于来到了熟悉的地方,南虞境。
黎照瑾说,若是想拜见鹤镜大人,只需燃一朵榴花,他会知道来人的所求所愿。
沈扬戈嗤之以鼻,他知道那个畜生的恶趣味,唯恐天下不乱,指不定正高坐云端,揣着满肚子坏水找乐子呢。
果不其然,鹤镜生那个玩意儿,故意给他批了个笺——
不得往生。
沈扬戈看到那句话的时候,差点没笑出来,跳梁小丑也只能用这种手段来膈应人了。
可宁闻禛却紧张地看着他,眉头紧皱。
那人竟主动握上了他的手,道:“别理他,未求之签,做不得解。”
真奇怪——
沈扬戈有些诧异,他很少见宁闻禛那么紧张,而且还是因为自己。那人终于不再避着自己了,紧紧攥着自己的胳膊,纤长的睫微微垂落,像是翕动的蝶翼,眉间微微拢起,聚起一道山丘。
而他正正落入眉心,不知为何,他似乎听到咚的一声,有谁往他的心湖中抛了石子,敲碎了薄冰。
那些蛰伏在心口的隐痛,倏忽就散了。
他有些惊奇,便多看了几眼。
这还是最近这段时间里,他头一次从那双琉璃般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只有自己。
他有些隐秘的开心,胸口被塞得满满当当。
那一刻,他恨不得把鹤镜生按到跟前,让他写,无休无止地写,让最怨毒的诅咒化作淤泥,化作沼泽,成为深渊,一点点把他浑身裹满。
他要让无数恶语将他覆盖,吞噬。
直到在泥泞中越陷越深,在沉沦的瞬间,那只手就会伸过来。
像是神明的怜悯。
沈扬戈又看向缓缓消散的金色签文,在风中化作了无数光点,他垂眸笑了。
“我有愿。”
他有愿呐,他的愿望之烈,曾燃尽了满山的榴花。
愿我所爱,长乐无忧。
*
怀着微末的欣喜,沈扬戈一行回到了榴花镇,恰逢水榭燃灯,宁闻禛为了转移不安,便笑着邀约。
“扬戈,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沈扬戈看着他眼底亮盈盈的光,一时有些恍神,他掩饰般挑开眼,掩唇轻咳一声:“咳,也行。”他的目光扫过小摊,补充道:“现在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先去,等夜深些我再来。”
“好。”宁闻禛点点头。
曾经的他,到最后都没有等到沈扬戈,可现在的他,却见到那人步履轻快,绕过街角,轻巧地挤进一个灯摊:“老板,来一只素灯笼!”
小摊贩抬头看去,只见是一个带着面具的青年,听声音格外年轻,他满脸堆笑,热情推荐:“客官,不看看蟹灯?或者这个滚灯……您瞧瞧……”
沈扬戈笑道:“我只要素灯,这样才有诚意。”
“哦——”小贩拉长了语调。
宁闻禛不明白其中含义,只见小摊贩从身后掏来一只纯白的素灯,冲沈扬戈眨眨眼,笑吟吟道:“是我冒昧了,客官是要送给心上人的吧。”
心上人。
宁闻禛愣住了。
这三个字似乎取悦到了沈扬戈,他勾起嘴角,没有解释,只是又摸出几枚铜板:“还劳烦借下笔墨了。”
“嘿嘿嘿……”小摊贩喜滋滋地接过钱,他眉不见眼,指了指身旁的小木桌,“有呢有呢,客官自用就好。”
沈扬戈坐了过去,摊前恰好又路过几人,像是夫妻模样,小摊贩的眼睛盯着他们,便特意拉高声音,说了几句吉利话:“客官,咱们榴花镇的规矩——就是给心上人点灯笼,两人一盏,恩爱到白头哩!”
于是,爱侣被纷纷吸引过来,在一声声讨价还价里,小摊前好不热闹。
沈扬戈没有应声,他下笔十分稳,但耳根却悄悄爬上一抹红。
画什么呢……
他悬起笔,又开始迟疑了。
宁闻禛见他摸着素灯,一面面地看过去,歪头细细沉思着,墨滴在砚中,像是檐下垂的一滴雨。
有了!
沈扬戈的眼睛霎时亮了。
寥寥几笔,他便勾勒出了十二竹枝,是逐青伞上的图案。
幼时的他在竹枝的庇护下,一步步走入了荒漠;也撑着它,把至亲至亲送出了黄沙。
那是他的生,是他的死。
是他堪称潦草的一生。
他吹干墨,难得摘了面具,又屏息点上灯笼,将细绳系上。烛光摇曳,在他眼里融成了璀璨的星河。
他强行将笑意压下,抿着唇,提起小灯笼就往外走。袅娜的光影投在墙上,像是潋滟水光,随着他的脚步晃晃荡荡。
他步伐带着不易察觉的轻快,可就在穿过回廊,路过花窗的时候,又不自觉地放缓了。
他透过窗,见着月下湖前,两人正并肩而立。面前的九曲亭上,不知何时已然亮起了无数灯盏。
像是一座发光的楼阁。
沈扬戈的脚步停下了,只一墙之隔,却恍如万里。
宁闻禛看着他的笑意一点点凝固,沉寂,就像是夕阳在山坳敛去最后一丝霞光。黑夜就这样,骤然打翻了砚台,沉沉倾覆而来。
他本可以冲出去,讥诮着将两人分开,往宁闻禛手里塞入自己的灯笼,可以质问黎照瑾,究竟怀了什么恶心的想法。难道他不知道榴花镇的习俗?不知道,两人一灯可以走到白头。
可他没有——他的心思也是阴暗的,潮湿的,见不得光。
也许他们知道呢,也许黎照瑾说给他听了呢。
也许,他愿意呢。
沈扬戈不敢去赌了,只悄悄攥紧了自己的灯。
他看着对面人脚下绚丽的光斑,像是踩着晚霞,又低头瞧了瞧自己的,素色宣纸上映出苍白的光,落在地上,拓在墙上,透着冷意。
他的灯不好看,和人一样单调死板。
沈扬戈扯了扯唇角,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他端详片刻,只是抬手,吹灭了蜡烛,又沿着来时路离开了。
他来时灯火盈盈如水。
他离开时却寂静无声。
那时的宁闻禛似有所感,倏忽转头,恰好与他错过。
他没有看见沈扬戈,自然也没有看见那只被当垃圾遗弃的,小小的灯笼。
榴花许愿指路第二十章,秧歌点灯指路第二十一章,都是小宁当时没有发现的东西。
其实站在秧歌的角度,他已经被厌弃了,所以不敢争取什么,而且这本来也是他的打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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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红尘游(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