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幽都城内。
沈扬戈一踏出城主府,只见众人或站或蹲,都守在门口。见到他,宋英娘缓缓跪下,她双手合十,流泪道:“求你救救他吧。”
沈扬戈视而不见,径直往外,就听雷云霆怒吼:“沈扬戈!”
他头也不回:“是他自己要走的。”
“他出去了就没命了!”华月影涨红了脸。
“那又怎样,不是说他害死了我的父母吗,不是说把我带回来,只是为了五蕴骨吗。”
“如果是为了这个,他何必剖骨给你!”
终于,尖锐的质问停住了他脚步。
完了。宁闻禛循声看去,只见宋英娘被人搀着,她的脸色煞白,一双眸里含泪。
她哽咽道:“从把你弄丢的那天起,整整七年,我们从来没见到他笑过一次,他以前不这样的……直到你回来,他才有人该有的表情。”
沈扬戈停在原地。
“宋姨,别说了。”宁闻禛恳求道。
只有他知道沈扬戈究竟在经受什么。他走到这里,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如今至亲享受着他用鲜血换来的新生,却无知无觉地揭开伤疤,一遍遍搅弄着腐烂的伤口。
他疼得厉害,却没法说出口。
话还在继续,沈扬戈默默听着。
“你不知道,他一直待在沉心阁,一直练拂雪剑意,可那把剑,根本就不适合闻禛。你知道他因为真气逆转,差点死过多少次?他伤得三个月都动不了,可只要能下床,就会继续练。”
“你父亲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也迁怒过他,可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想把你找回来,没有一天不在尝试出去!如果真想害你,从一开始,就可以不把你带回来。他完全可以骗我们,说你已经死了。”
这些事从来没有人同他讲过,原来那人不是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会的……
他还以为,还以为他是无所不能的。
“还有呢。”沈扬戈深吸一口气,笑着回头。
没人注意到他泛红的眼尾,只觉得那笑容轻挑又碍眼。
“就这些吗?”他的重音咬在了“这些”上,听起来颇为嘲讽。
这是什么意思!
“你!”
怎么如此狼心狗肺。
一时间,众人群情激奋,胸口堵着闷气。
“不止!”
华月影斩钉截铁,她往前站了一步:“我们没人会剖骨的术法,当年是宁无俦换的骨,你知道你那块骨头怎么回来的吗?”
“是闻禛,是他用自己的骨头一次次试的。”
“你的那块骨头,有什么用。”
尖锐的苛责扯开了最后的的遮羞布。
沈扬戈依旧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一副无所谓的纨绔模样。
直到低沉的男声传来,彻底终结了混乱的局面——雷云霆罕见地开口了。
他的鹰眸沉沉注视着小辈:“你知道吗,炁阴之体没有五蕴骨会死。”
沈扬戈的瞳孔微缩,笑意敛去,涩声道:“什么意思。”
“没有你那块骨头,他活不过二十岁,把它还给你,就注定他活不了。”
沈扬戈扫视众人:“你们都知道。”
目光掠过的地方,人们纷纷垂眸避开。
“你们都把我当傻子骗是吧,从来、所有的从来都不告诉我……”沈扬戈往后退去,他声音发紧,“从来都瞒着我,说什么为我好,我一点都不好。”
“一点都不好!”
吼出这话的时候,一颗泪终于从他的眸中滚出,如落珠坠地。
话罢,他蓦然转身抬手,只见沉心阁传来一声剑鸣,宛如鹰啸,一抹银光裹挟着破空声森然而至,稳稳横在主人掌中。
雷云霆惊怒:“你去哪儿!”
“少管我!”沈扬戈掸开剑鞘,霎时轻风拂面,拂雪乖顺地悬浮在前方,离地一寸的位置。沈扬戈顺势跨步,踏上长剑,他右手起诀,银白法纹在指尖生生灭灭,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转经轮受到感召,霎时光芒大盛。
幽都众人忽觉身上宛如针扎,他们掩住了眼睛,再放下时,面前已无沈扬戈的身形。
“怎么办啊?”华月影急得跺脚。
“看起来要出大事……”有人担忧。
“扬戈莫不是真恨上他了吧。”
“……”
宋英娘挣开搀扶的手,一瘸一拐地往城门奔去。
“哎?”
“让她去吧。”有人拦住了正欲劝阻的同伴,看着她的背影,喟叹道,“都是看着长大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
剑上的沈扬戈几乎站不住了,他往腰间摸了几次,才顺着翻飞的流苏攥住小玉剑。
所有人都瞒着他,闻禛剖去五蕴骨,可能就撑不住了。没有人告诉他,他不知道。
他已经重来一次,没有机会了。
没有机会了。
“找他。”他近乎哀求,眼泪一滴滴沁在传讯玉剑上,“快点找到他,求你。”
霎时,小玉剑化作流光,径直往东南遁去。
那里正是南夷山脉。
沈扬戈跟着传讯玉剑赶到屈轶镇的时候,镇中早已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了。
他挤过人潮,逆流而上,腰间玉剑隐隐明灭,指引方向。
终于,他来到了宁闻禛的客栈楼下,看着那块门匾,过往的记忆霎时涌来,正中靶心。
湫林秘境,雪衣剑阁。
血淋淋的过往袭来,沈扬戈有些恍惚。他稳住了心神,又四处张望,视线落在了旁边的小摊上,便挪不开了。
“卖驱虫香喽!”小摊贩拉长了语调,他笑吟吟地向着过往旅人兜售小玩意儿,“客官,要不看看这个,夜行珠……”
沈扬戈走了过去,他摘下挂着的白面具:“这个。”
“八文钱。”小摊竖起两根手指比划,乐得龇牙。
沈扬戈付了钱,严严实实扣上了面具,所有的神色都被遮住,不露出一点端倪。
姜南说过:“扬戈啊,你心里藏不住事,戴个面具遮住吧。”
沈扬戈照做了。
现在,他得恨他。
如果忘不掉,那就恨。
在戴上面具后,他顺着人潮迈入客栈。“客官,这儿不能……”楼梯前的小厮伸手欲拦,却在他的抬眸间,神情变得木讷,愣愣直视前方。
沈扬戈一步步地踩在木质楼梯上,这是雪衣剑阁已经包下的地盘,白鬼们还没到,数层房间黑着灯,抬头望去,只有稀疏几扇窗透着光。
像是暖融融的灯笼。
他的闻禛就住在一盏灯笼里面,身体是温热的,语调慵懒的,会拉长尾音喊“扬戈”。他看过来的时候,眼睛弯成新月,整个人带着秋日干燥的香气,像是暖阳下翻涌的金黄麦浪。
可真正到了门前,他又迟疑起来,抬起手,几度放下,最后还是叩响了。
“笃笃。”
清脆敲击打破了沉寂。
沈扬戈调整好情绪,周身气势一凛,不等里面人反应,一把推开了房门。
可同想象截然不同,宁闻禛并没有坐在桌前,略带惊讶地看来,又笑着起身迎他。
那人面色苍白,正从床上撑起身子,唇边似有血迹渗出。
他像是缩在窝里,病恹恹的小猫,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带着胆怯的希冀。
沈扬戈的脑海轰地一声炸了。
就那么一会儿,只是没看着一会儿,他怎么能把自己弄成这样!
只见阴气依旧肆虐,肆无忌惮地涌入宁闻禛体内,那人额上布满冷汗,却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沈扬戈带着怨气:“你以为活着走出来,欠我的就能还清了吗?”
还不清的。
“你控制住转经轮了吗?”宁闻禛一针见血。
如今,从旁观者的角度,游魂一般的宁闻禛终于看清那人瞬间的僵硬。
沈扬戈反应很快,讥讽道:“托你的福,五蕴骨归位,转经轮自然归顺于我。”
“那就好。”
当时的宁闻禛不疑有他,松了一口气。
沈扬戈继续咄咄逼人:“你是不是知道五蕴骨归位,我就能赢过你,所以才故意折磨我。”不等宁闻禛反应,他猛地凑前,托住那人的后脑,手指插入墨发,咬牙道,“我每学会一个术法,都跑来向你邀功。”
“然后就会听到你们说,当年我爹有多么聪颖,你有多么厉害……好像你们轻轻松松学会的东西,我练了一遍又一遍,却永远都是‘下等’。”
说着说着,沈扬戈自己都愣住了。
他试图用尖锐的问题转移话题,不知不觉中,竟将那些委屈半真半假说出来了。
他在抱怨,你对我很坏,我很难过。
疯了吗!
沈扬戈回过神,恶狠狠道:“以为还给我了,就这样能结束了吗?”
才刚刚开始呢。
我花了那么久,好不容易重来一次,一切才刚刚开始呢!我还没有推平一切阻碍,清扫一切困难,铺的康庄大道,才刚刚开始。
他指尖成诀,强行启动换骨的秘术。宁闻禛疯了般挣扎,却被制住了所有反抗。
沈扬戈垂眸看着孱弱的猎物,目光暧昧,似要亲吻。
只要再往下一点,他就可以亲吻到他的额头,然后是高挺的鼻梁,最后是淡色的唇。
他的视线从那人唇上剥离,落到后颈,直到亲眼看着自己的碎骨融入其中,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柔情,却又生生驱散。
“只要你想活下去,就别想还清!”
“我怕你有问题!”
一声呵斥似乎唤醒了沈扬戈的理智,他有瞬间的失态,连忙撇开视线。
宁闻禛胸膛剧烈起伏,气得眼眶发红:“我从未修习过换骨的术法,所以担心五蕴骨会有问题……”
是为了他。
沈扬戈的心弦被轻叩一声,发出铮音。他飞速松开那人的衣襟,但指尖又轻蹭了下,似在不舍。
他妄想触碰更多,却强迫自己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小步,背过手,轻轻握拳。
指尖尚存那人的体温,恰好攥在掌心……突然间,他的心一下定了。
宁闻禛伸手想要拨开面具,却被轻巧躲开。
“做什么?”
“你为什么总要带着它?”
“不劳你操心。”沈扬戈恶狠狠道。
他没有继续停留的意思,大步流星往外离开,宁闻禛跌跌撞撞追了出去,却错失他的踪迹。
那时的宁闻禛并不知道——
生生取了五蕴骨,沈扬戈的状态不比他好到哪里。要不是有一个面具死死掩住,苍白如纸的脸色与沾血的唇早就暴露无遗了。
沈扬戈御剑而行,踉踉跄跄落入林间,一把薅下面具,扶着树咳出了血。
后颈传来了针扎般的疼痛,脑中啸鸣尖锐,像是铁器飞速相互划动,滋啦滋啦,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音,疼得他用手死死抠入树皮,指甲崩裂,木刺扎入,透出血色。
在断断续续的咳嗽中,他跪倒在树前,抖着手解开护腕。
只见手臂内侧烙上了新伤。
红肿泛血,宛如被烙铁烫开,是第二道莲纹。
沈扬戈盯着它许久,精疲力竭,却闷声笑了起来。
他抬头望天,举起手臂似乎在展示给谁,肆意又张扬:“你不让又怎样,我偏要给他!我要把浑身所有的骨头都给他!我愿意把命都给他!你能怎样?”
“我不怕你!我从来不怕你!”
吼完了,他有些脱力,甚至躺倒在地,笑声却越来越大,越发放肆,最后笑得声嘶力竭,笑得泣不成声。
“赶上了。”
他用手臂盖住眼睛,咧开满是血腥的笑,一遍遍重复低喃着。
“赶上了……”
还好赶上了。
秧歌其实不知道小宁的体质,因为第一周目的时候,他还是个小菜狗,小宁就已经不在了,他一直以为把小宁送出来就好。
所以他知道的时候,已经彻底慌了,如果这次还没赶上,他真的会疯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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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当归(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