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予惊魂未定挨了一顿训,整个人懵忽忽的。
定睛一看,接住她的,不是沈清明又是谁?
从上到下,二十多丈,他竟然也敢伸手接,不怕被砸成肉泥。
心脏剧烈乱跳,巳予反应迟钝道:“你也是被那小屁孩儿踹下来的?”
“......”沈清明朝池边扫视一圈,心下了然,那东西跑出去,再让江泛当替死鬼。
不过,比起那东西跑出去意欲何为,沈清明更想知道巳予是怎么跑出的结界。
叫小屁孩踹坑里这事儿,巳予不愿意再提,自暴自弃地说:“蛋已经碎了,就别问鸡怎么下的,我就不信你没有被他天真的外表迷惑。”
沈清明挑眉:“二十四节神在你眼里就是这样弱智且无能?”
不仅毒舌,还总显摆自己的身份,时时刻刻强调自己的本事,好生自恋,看在救她一命的份儿上,巳予决定让他一次还人情。
反正,千里送鸿毛,礼轻情意重,她正打着小算盘,就看见沈清明抬手揉了一把自己的肩膀,两道英眉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巳予做贼心虚,所以格外杯弓蛇影。
当然她也并非那等无良之人,别人为自己受伤总得有所表示,巳予放下架子,愧疚地问:“瘟神,你受伤了?”
“只是抽筋了而已。”沈清明佯装无事地松开手,转头看着地上的尸体,对着虚空召唤灵器:“流觞,来。”
流觞飞入手中,巳予以为他要去收拾那两头怪物,他手持流觞却迟迟没有动手。
看他的表情,仿佛有点不高兴。
巳予问:“瘟神,你在等什么?”
手背青筋暴起,沈清明较劲似的往下压了一下,无奈道:“它不愿意。”
水池上空层峦叠嶂围着看热闹的小鬼们,水池底下全是尸体,全场只有她和沈清明两个活人......沈清明在说谁?
沈清明低声呵斥:“流觞!”
巳予转瞬明了,这厮的灵器不堪重压,起兵造反闹起了脾气。
此等热闹,巳予看得不亦乐乎。
沈大仙儿天上地下无往不利四处逢源,竟还有这吃瘪跟自己法器较劲的时候,真是越想越忍俊不禁,巳予看戏似的问:“你让它干什么?”
沈清明自人腹肚道:“翻尸体。”
巳予眯起眼睛,一百多年前在白水河不小心碰翻的巨人观不请自来,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怪不得流觞不愿意,换谁谁乐意?
巳予感同身受一般,神清复杂地说:“瘟神,你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流觞是他从小雨滴养成的极品灵器,若非沈清明,它只能落于地上隐于泞淖,或者成滚滚逝去的东流水,汇成汪洋里不起眼的一滴。
拿识海养大的,脾气秉性跟他一脉相承,沈清明厌恶的,流觞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沈清明嫌脏不愿意动一根手指头,流觞连看一眼都多余。
一人一剑僵持着,沈清明霸道而又不讲道理,“流觞,动手,别逼我关你禁闭。”
讲不通就要动粗,威风凛凛的极品灵器在沈清明手里也不得不委曲求全,好生委屈,它在识海里跟沈清明撒泼,“她都抛弃你跟人跑了,你为什么还那么偏心她,她也有手,你让她翻,再不济我们一人一半。”
沈清明不为所动,催它:“别让我说第二遍。”
流觞宁死不屈,细数功劳:“是谁陪你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沈清明,穿上裤子就不认人,是不是太过分了?”
二十四节神,各神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灵器,像沈清明这样的把灵器当成孩子养惯得无法无天的也少见,这会子,两相对峙,颇有点自作自的味道。
只不过——
天天跟自己形影不离,嘴里这些不干不净的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流觞哼哼:“这你不用管,你不逼我干脏活儿,我也不跟你动粗。”
听听,越发没大没小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沈清明手上发力,嘴上不饶人,专戳人肺管子,“九天揽月是为她,五洋捉鳖还是为她。”
流觞伤心了,“所以,你就这样对待跟你并肩作战的我?”
大多数时候,沈清明都是淡漠的,上巳走后,更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人或事,要不是为了找到上巳,问清楚为什么要抛弃他,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他早就跟历法请辞,回到祁连山下,上巳与花朝对酒当歌的南风里,度过漫漫余生。
看多了生死,人情冷暖,悲欢离合都成了过眼云烟,沈清明很少有大悲大恸的时候,所以几乎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认为他是不会伤心的。
当他发疯似的烧了百里桃林,再也闻不到猫儿醉的时候,他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在意,并且痛苦。
不是上巳喜欢喝猫儿醉,而是,只有在她喝醉的时候,才会罕见地露出一点柔软。
她软软地缩在自己怀里,因无能为力而自责:“沈清明,我好像很没用。”
沈清明不在意地那些,恰恰是上巳最看重的。
人与情,生与死,她为使命而生,却常常无法阻止那些所谓定数的东西。
人们常说尽人事听天命。
其实哪有所谓的天命呢,不过都是前世因今世果,兰因絮果成注定。
道法自然,历法在平衡阴阳以外,更多的事顺应民意的变化与四时更迭。
物候变化不可干预,人的境遇同样如此。
“前世苦厄今世良缘,那又如何,前世还是苦厄。”上巳醉后总是会说很多丧气话,可是酒散人醒,她就又变成了那个按部就班,顺应历法与天道的上巳节神。
沈清明啊,你真没救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巳予一眼,对流觞道:“我与上巳睡一个被窝,你能比?”
流觞气得龇牙咧嘴:“你们睡一个被窝的时候,我还在旁边呢。”
沈清明的嘴角一抽,不再有商有量,他念了一句:“梦草闲眠,流觞浅醉。”
流觞倏地浑身发软,没了反抗的力气,沈清明手持长剑,捏着鼻子拨弄地上的尸体。
巳予那双桃花眼瞪得老大,一脸惊恐,“瘟神,你——”
话没说完,剑下的尸体就炸了。
所幸,这水底下温度低,巨人观没有形成,故而只是单纯的“炸”尸。
但血肉横飞,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换了一种恶心人的法子。
流觞反抗无效,一边翻一遍哭,跟受了委屈的小孩儿似的。
迫于强权,生无可恋,可怜还有点好笑,巳予看不下去了,“瘟神,它好像要吐了。”
沈清明掀掀嘴皮,说得轻巧:“养孩子不能娇惯,从前我把养得太好了,娇生惯养,吃点苦头就叫唤。”
流觞:“......”
偌大的池子回荡着流觞的呜咽,池边小鬼们更是惊得合不拢嘴。
惨无人道!惨绝人寰!
这一池尸体鬼见了都发愁,何况是这纤尘不染的灵器呢?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什么墨染清寒宛如冰,都是假象。
这尊神分明有一副黑心肝。
歹毒至极。
怪不得领了个日日与牛头马面为伍的差事,这要是换做与人为伍。世上得增加多少怨魂啊。
片刻之后,巳予揉了一下耳朵,说:“瘟神,你打算翻到什么时候?”
沈清明淡淡地看向还剩大半的尸体,道:“有始有终,翻完为止。”
巳予犹豫了片刻,打算去帮忙,沈清明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别动。”
“瘟神......”巳予瞥了一眼流觞生无可恋的样子,于心不忍,“我还是一起吧。它哭得肝肠寸断,我耳朵有点受不了。”
“......”沈清明迟疑了片刻,对着流觞发脾气,“再哭,我把你埋这儿了。”
只一句,流觞果然消停了。
沈清明:“看,老实了。”
巳予心说,你这样欺负人家,上阵杀敌的时候不怕人倒戈反目啊,“所以,你到底在找什么?”
沈清明:“踹你下来的那东西。”
他用了“东西”这样的词。
可见远不止魂那么简单,正说着,流觞悲鸣一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滚落到沈清明脚边。
沈清明看清脸,说:“找到了。”
巳予没懂,他们不是在找江泛的生魂么?
就算那个小孩儿骗了她,踹她入坑,反正她又没事,没必要把人翻出来鞭尸吧,巳予圣母心发作,“你要对他做什么?”
沈清明说:“你看看江泛的生辰八字还在不在。”
被踹得突然,急速下坠,哪顾得上其他,再下一摸腰间,护身符早已不见踪迹。
沈清明平静交代:“这是一个阴阳阵,江泛是阴时阴历生,正好有东西跑出去,阵法乱了,所江泛被扯进来补阵。”
说到这里,他倏地停住。
巳予生出不祥的预感:“所以,现在这具骸骨里,是江泛。”
生魂被囚禁在这尸体,而那东西跟江泛换了八字跑出去了。
抓邪祟几百年,巳予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况,“江泛会死吗?”
沈清明向来不委婉,不会给人以渺茫的希望,但看着巳予那双眼睛,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只要在七天内抓到那东西,江泛就不会死。”
换言之,时间紧迫,一旦过了七天,大罗金仙也束手无策。
可是那东西能毫发无伤破坏沈清明的结界,并不像一般的邪祟那么好对付。
巳予:“那我们先把这具尸体带走,去找姜衡。”
事情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沈清明说:“一旦带走,阵法大乱,这两个怪物就会结合,他们结合会生出什么变故,谁也不知道。”
言下之意,“江泛”需要先留下,可是——
以免再冒出个什么人把尸体抢走,巳予道:“瘟神,你先去救姜衡,我在这里等你们。”
沈清明更不放心,凭空变出一颗珠子,喊巳予:“林老板,过来看。”
紧要关头献什么宝,巳予侧目看去,那珠子幽深神秘,千山万水藏匿其中,吸引着巳予忍不住凑近一探究竟。
她越凑越近,那珠子里的玄机却忽然消失,等她再定睛一看,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进了珠子里。
巳予:“......”
巳予:“............”
很好,沈清明,玩这招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