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是很有重量的。
姜衡太熟悉巳予,也太了解沈清明,他们曾是最亲密的朋友,最懂怎么戳对方心窝子。
可惜,人心隔肚皮,再自恃了如指掌,终究只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爱也好,恨也罢,巳予没想过追究沈清明那几百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甚至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姜衡,你还记得第一次历法大会么?”
第一次历法大会,那可真是......往前倒腾不知道多少年,久到姜衡都记不清具体是在哪朝哪代哪一年,身边坐的都是些什么人,自己说过什么话,历法又是因何震怒,最后又是谁平息了这场干戈。
不止姜衡会回忆往昔,巳予也会,虽然记忆犹如一块缝缝补补的破布,她不吝拿出来显摆:“我记得,当时不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说了一句国泰民安,历法就生了气。”
“国泰民安......”历法重复着,似乎认为这句话很讽刺,镜子里的身影动了一下,拨珠脆响,他的声音既嘲弄又愤怒,“三月倒春寒,一场冻雨秦岭以南寸步难行寸草不生。五月水灾,南岭一脉大雨顶头下了两月有余几乎颗粒无收。六月酷暑,中原大地干旱,百姓不耐暑热,地里同样犹如荒漠......国泰民安,要是真国泰民安,也用不着我不舍昼夜观察天地变化,更不必有在座各位劳心劳力。”
历法大会,并不是每年都会有,通常都是历法算出流年不利,才会紧急把分散各处的节神召回商讨应对之策。
说起来,那大约是节神们第一次第一次见到历法,说见到并不严谨,应该说听到,因为自始至终,巳予都只从那面顶天立地的镜子里,看到一团白色的虚影,他怀里抱着一把算盘,打坐一般盘坐在其中,用很慢的语速,细数天道的罪过。
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成分,他们是天然的死对头,一个算计天机,一个生出变数,你争我斗,不死不休。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历法以节神破局,天道再杀历法措手不及,节神只能眼睁睁看天灾酿成**而无能为力。
历法震怒,诸节神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有沈清明打破死一般的寂静,他说:“是我等办事不力。”
竟是认错,上巳撩眼看坐在她右侧的沈清明,要是旁的人,定然有拍马屁的嫌疑,可放在他身上,又合情合理,他从来激流中涌进,逆流而上。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上巳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多在他身上停留一些时候,看他的目光除了赏识,还多了些旁的难以言说的东西。
历法闻言,那一尊影子竟然难得往前挪进半步,虽然仍然模糊着,却隐约能看清轮廓,神是没有具象的容貌的,他以任何形式存在,却也有一成不变的最具代表的证明他独一无二的特点,于是上巳还是试图竭力看清他与众不同的那一点,自己都没意识到僭越。
历法洞悉一切,于是在那怔忪间,他堪堪抬了一下眸子,尽管那么模糊,巳予还是感到来四面八方的注视。
沈清明眸光一动,不知怎么想的,轻轻拿指尖勾了一下上巳。
她倏然回神,才摆脱毛骨悚然地被死亡凝视的感觉。
沈清明在暗中帮她。
那心冷的神,竟然也会多管闲事,上巳忽然对沈清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历法淡漠的目光从诸节身上匆匆逡巡而过,又重新落回沈清明身上,他似乎在斟酌用词,再开口时,先前的愠怒烟消云散,“不是尔等之错。”
不是要大发雷霆,为何倏然转圜?众神忽然发觉,历法偏爱沈清明。
当历法说完这一句时,偌大的摘星山再次响起算珠撞在一起的脆响,半晌,他提笔写下几个字,镜中蓦地显出“天道酬勤,人心所向”。
天行健,君子以厚德载物,地势坤,君子以自强不息,历法指点,深意盎然,而他与天道的对抗也在那个时候初露苗头。
“我何尝不是早看出历法处心积虑想做什么,又怎会不知道,我也好,沈清明也罢,又或者是历法诸神,都只是历法为达到目的的工具而已,可那又如何?”
姜衡微怔,却没接话。
巳予冲沈清明微微一笑,发自内心地愉悦展露在脸上,他听见巳予说:“我逐渐想起很多事,想起跟花朝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想起我们曾经一起并肩作战,也想起驱邪祓禊生而为神的使命,可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深以为憾。”
于沈清明而言,情窦初开是上巳,情至所终也该是她,他长情,却奈何嘴笨,还经常口是心非,或许在那段他自以为尽己所能的日子里,并没有让上巳感到真正的快乐。
很多时候,不光是人,连神明也会轮入“我已经给你我所能给的最好的了”的自我感动中,而那份“最好”也许并不是她想要的。
沈清明正反思着,巳予的声音跟房檐上的铃铛声撞在一起,那么好听,“我始终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在哪一刻对沈清明动心,可是刚刚,我想起来了,在历法大会上,沈清明在众神沉默时激流勇进,我只是多看了一眼,心跳便按捺不住,我想,这大约就叫做怦然心动。”
“......”沈清明万万没想会听到这样一番自白,从前无论他怎么纠缠追问,上巳都不肯说,就算说了,也只是含糊其辞,用“我也记不清”来推辞。
这远比沈清明以为地早太多,远比他发觉自己的目光总是下意识追逐她早了太久,他只恨自己从前瞎了眼睛,竟然没有早点发现。
他多情地喊:“软软。”
“你闭嘴,”巳予转头对忘乎所以的人浇上一盆冷水。
那人性子一点儿也不软。
“姜衡,你大约不明白,是我先看上沈清明的,尽管后来我用尽心机,让他注意到我,在意我,当着诸神求爱,但的的确确,是我先喜欢他的。”
姜衡:“......”
当着佛祖的面,巳予一股脑坦白:“但在那之前,我默默喜欢了他很多年,你说,让我问问,他有没有恨过我。姜衡,你不懂,爱与恨,从来都不是孤立而存的。有多爱,就会有多恨。在他误会我背叛抛弃一走了之的情况下,他恨我,不是也说明,他爱我爱得要死?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或者你以为,我会因此跟沈清明反目交恶大打出手,还是说,你——”
她转头看了一眼林花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一步一步靠近,在一掌的距离前停下,几乎是贴着她的耳骨说:“你出门之前没照过镜子么?”
“姜衡,你该去找神医看看眼睛了,她演技这么差,你竟然还会上当。”巳予抬眸对姜衡道。
林花朝镇定得很,巳予抬手抽出她发间的点翠步摇,说:“要装成别人的样子也得好好下功夫,花朝最喜欢这些飞禽走兽,又怎么会用点翠的首饰。”
步摇掷地,细小的珍珠骨碌碌滚了一地,林花朝却不认,只说:“哥哥说阿巳失忆看来不假,从前对沈清明上心也就罢了,怎的我死了,连我的喜好也忘了呢,就是因为我喜欢翠鸟,才得意日日戴在身上不是,你这一生气给弄坏了,我不管,阿巳,你得赔我一支。”
她撒着娇,笑得纯真无邪,这张脸,这亲昵的动作,还真是跟花朝别无二致,巳予勾唇笑了一下,手抚过她的脸颊,忽然反手,重重地打了她一个耳光。
“啪——”她没想到巳予会突然暴怒打人,根本没来得及躲,生生挨了一巴掌,巳予没收力,掌中还有三枚铜钱,林花朝被她打得踉跄两步,站稳后捂着脸,一脸委屈,“阿巳,你打我。”
巳予昂首:“别叫我阿巳,你不配。”
林花朝仍然坚持:“阿巳,人总是会变的,这么多年,你敢说你还和原来一样么,连你都变了,我为什么还要跟原来一模一样?”
说得好,巳予就让她死得更明白点儿,“点翠还不是你最大的破绽。”
林花朝说:“那是什么?”
巳予抓到了狐狸尾巴,“承认了?”
林花朝眨着眼睛:“我只是想听听你怎么误会我的。”
巳予笑了一声:“你大约不知道,姜衡或许也不知道,花朝听不了诵经。只要听到就会虚弱无力甚至昏倒,自你们出现,了空大师一直在念诵佛经,可是你并无半分不适,甚至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了空大师一眼,外貌可以伪装,性情也可以大变,但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
林花朝摸一下耳尖:“这样啊,我当是什么呢,以前我只是觉得佛经啰嗦,念叨得我很烦,所以装作难受,阿巳,我演得是不是很好,连你也骗过了。”
还装蒜。
巳予哼一声:“看你嘴硬到何时。”
躺在地上的三人猛然打了个抖,手上画着的纹路倏然一亮,原本沉睡的人忽然活了过来,从地上一跃而起,睁开的眼睛散了瞳,活像中邪,僵尸似的朝黄栌扑。
黄栌吓了一跳,娘啊,怎么找上他了。
他闭眼等死,沈清明抬袖甩出几片竹叶,就把三具僵尸钉在原地。
地上沈清明画的阵法倏然一亮,流觞就把三个人拖进了阵法里,荧光再一闪,三个人平地消失,他转过身来,再对上佛殿中的二人时,眼神凌厉。
刹那,龙吟虎啸,佛殿陡然晃动,血渍从佛像往外蔓延,随着林花朝的走动,一步生出一瓣血莲,殷红的血似乎是从房顶往下渗,落在地上后全都汇聚到佛像之下。
如同那底下有一个需要献血喂养的妖兽。
小柿子吓得魂飞魄散,一口气彻底灭了,软塌塌的,变回棉花娃娃,从佛祖的臂弯里掉落下来,沾了满身脏兮兮的血。
沈清明要去捡回来,巳予拦住他,“瘟神,别去。”
他作势要去捡娃娃,轻轻错开巳予,流觞飞夺而出,一剑穿喉,林花朝应声倒地,血汨汨地流,沈清明抱歉地对了空大师说:“叨扰大师修行了。”
大师摇摇头,仍闭眼诵经。
林花朝那具尸身顷刻间化为一副白骨。
佛像这时却睁了眼睛,那双原本怜悯世间的眸子变得漠然。
似乎是从天而降,那声音,有一股穿透耳膜,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清明,你过来。”
早预料到是这般变故,沈清明波澜不惊,他一步一步朝佛像走去,地上的血莲就在一红一白中不断跳跃,最后抗争不过,要死不活地发出虚弱的红光,照得佛殿里,诡异可怖。
沈清明朝那人作揖:“大道为公,我愿意成为您效犬马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