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她!”巳予怒斥!
沈清明出招,柳叶如刀接二连三,手起刀落,犹如刀功极好的切菜师傅,魔蔓一片一片应声落地。
地上流满黏稠的紫黑脓水,恶臭熏天,沈清明抱起巳予转一圈把她安置桌子上后,再一甩袖,接住小柿子,一把塞进巳予怀里。
急风骤雨从他衣袖里如注般冲向断蔓,呼啦啦把那些脏东西扫地出门。
断蔓一生二二生三,生生不息,越纠缠越残暴,愤怒地想要杀之而后快。
这东西砍不干净不能纠缠,巳予说:“沈清明,你会徒手焠火对不对,既然砍不断,那就一把火烧了它。”
魔蔓塞满酒馆,火烧火燎确实是个不二选择,但恐怕巳予精心经营的酒馆也会毁于一旦。
沈清明舍不得,巳予舍得:“别让火势蔓延。”
“嗯。”沈清明稳稳接住小柿子抱怀里,流觞甩出一人高的水柱将他们兜头罩进去。
护魂伞撑开,递给巳予手中,他说:“有劳林老板撑伞。”
明明自己有手不是?下一瞬,腰间落下一只手,沈清明箍得很紧,不容反抗,更怕巳予不小心掉出结界。
他丢出一豆火,瞬间燎原,林巳酒馆化为灰烬,魔蔓终于不再蔓生,等待片刻,火灭了。
巳予毫无留恋:“走吧,去檀柘寺。”
这场雨下得莫名大,仿佛不止沈清明的手笔,更有人火烧浇油让这场雨变成了一场警告。
雷声轰鸣,响彻九天之外,比神明渡劫时更惊天动地。
檀柘寺——
佛殿大缸里的莲子一骨碌从莲蓬上滑下落入水中,从水里冒出一个小小的人儿,趴在水缸边,用两只黑漆漆的眼睛打量着周围。
这阴沉的雨天让他很不舒服,他总想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也是这样,水声一直沥沥拉拉,任凭他怎么呼救,那个人都无动于衷,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遑论这场雨里夹扎着怕人的雷声,很凶,猝不及防,瞬息万变,像极了江之远。
他没有母亲,不知何为依恋,江之远对他不算多坏,但他很容易翻脸,往往会在他最快乐的时候让他绝望,在他最绝望时又给他希望。
如此反复无常,以折磨自己的亲身骨肉为乐趣。
江之远发火很可怕,他会先定定地看他一会儿,接着和蔼可亲地笑着说:“泛儿过来。”
等江泛战战兢兢走近,那张笑脸骤然冷却,变得冷漠又严肃,不紧不慢地吐出两个字:“跪下。”
他从未在赵婉儿灵位前下过跪,偌大的太傅府,容不下一尊灵位,所以江泛总是跪在佛前,忏悔他不知为何的过错。
每隔几天,就会有那么一两回,江之远会把他关进漆黑的禅房,让他面佛思过,而后重重地关上门,他听到落锁的声音,江之远亲自上的锁,没有人敢放他出来。
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藻井上方风起云涌,红彤彤的,似乎盘悬着两条龙,每到他困乏之际放雷轰鸣。
天亮了,龙也会随之消失,整个江府,只有他见到过龙,也只有他一整晚听着轰鸣的雷声不敢闭眼。
可是每次关完禁闭,江之远都会给他准备他最爱吃的红烧肉,那种软糯的口感,几乎算得上甜蜜了。
他骨子里流着赵婉儿的血,天生爱吃甜,为此,他近乎有些病态地隐隐期待被关起来,只有如此,他才可以感受到被父爱,他在说服自己,江之远记得他的好恶,怎么不算心疼喜欢呢。
他很小,小到对很多事情都不太理解,却依然渴望被爱,被呵护。
但在那同时,也体会到了不被爱时的痛苦与难过,以及也许被爱但同时也被憎恶的矛盾,复杂的情绪相互拉扯。
当他再次看到这场跟假山里极其相似的湿漉漉的大雨,以及跟那间小黑屋里震耳欲聋的雷声,从内心生出了无限的恐惧,他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并不喜欢给予爱的同时也给予恨意,于是,他趴在缸边,冒出个小小的脑袋,害怕再次被抓回那座假山里。
空气沉闷而潮湿,明明在下着雨,却没有变得凉爽,反而更加黏腻,水缸里的水温也在不断升高,也许是因为恐惧,也许是热的,他有些喘不过气。从小受到非人的待遇,他的情绪变得很敏感,稍微一点变故就会让他如同惊弓之鸟。
这口缸正对着门口花坛里的菩提树,菩提树上挂满红色的祈福经幡,很奇怪,这寺庙里一天见不到几个人,竟然挂了这么多。
雨打湿那些经幡,静谧得不见一丝风,经幡重重地垂直我,雨水顺着经幡滴下来,滴滴答答的声音让他坐立难安。
就在那时,垂着的经幡忽然飘动了一下,连带着水缸里也漾起波纹。
有人来了,不止一个。
下一瞬,那四四方方的天空中划出一道亮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搂着巳予出现在菩提树下,男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娃娃。
江泛认得那个男人,当时在假山水底见过。
不知为何,他对巳予几乎没有任何戒备心,所以下意识地喊她:“阿巳。”
这不是一个小孩对一个大人的称呼,算得上冒犯,可惜巳予看不见他,并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但是沈清明能,几乎立刻,沈清明抬眸看过去,没有惊讶,除了关于巳予的事,他脸上的表情总是很少,波澜不惊,没有任何意外,只是轻轻牵了一下巳予的手,被巳予用一句“佛门清净地,请自重”堵回去后,慢悠悠地说:“近日坏事连连,总算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巳予不认为上京城陷入魔化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但愿闻其详:“怎么说?”
小柿子在他怀里呼呼大睡,沈清明兜住她抱在怀里,用下巴指了一下水缸,说:“喏,你心心念念救出来的江泛正趴在水缸里睁大眼睛看着你呢。”
巳予什么也不看见,“你诓我呢,水缸里哪有人。”
沈清明腾出手,弹出一粒小水珠,碰到江泛时,无形无体的小人就那么现了形。
七八岁的孩子,生的唇红齿白,只是穿着麻布粗衣,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孩儿。
他长得很漂亮,是那种让人能一眼记住的漂亮,眼窝深邃,眼睛又黑又亮,没有一丝杂质,可是当他那么温温淡淡看向一个人的时候,被看的人,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难过,一如此时的巳予。
她的心脏被抽空了似的,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敢靠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是轻轻喊了一句什么。
巳予这一辈子很长,而上一辈子的很多事,她都不太记得了,可是,在这一刻,关于上巳的那段记忆,又涌现出一些新的片段。
零零散散,有一些甚至只是一闪而过而已,巳予再一次感到头疼,就像每每提到花朝时,那种让人无法逃脱的疼痛,纠缠着,痛苦不断加深。
在她与花朝的那段时光里,他们亲密无间,但似乎一直有一个第三个人的影子,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在河里抓螃蟹时他在岸边看着她们的外衫。放风筝时,他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地迸出几句无关紧要的赞扬或者感叹,可是那抹人影虚无缥缈,始终只有一个看不清脸的背影。
那是除了沈清明与姜衡之外的另外一个人。
是谁?
巳予不知道,她想不起来,心里像被挖空了用一块,有些疼。
可是依着巳予提到花朝时的反应来看,这个一直默默跟在他们身边的人,极有可能已经死了,只不过,他似乎幸运一点,他转身投胎,没有前世的记忆纠缠,也不必为自己的死因执着,他只需要尽情享受今世之阳寿,等待寿终正寝,入下一次轮回而已。
尽管不知他到底是谁,跟自己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巳予心里那股不舒坦的感觉已经演变成了急于剖开真相的急迫。
她问沈清明:“他是谁?”
沈清明以为她高兴得不知怎么表达才好,故而配合道:“他是江泛。”
不,不是,他不是江泛,巳予坚决地摇摇头:“不是,不是。”
沈清明是很敏锐的,他意识到,巳予并不是高兴,而是想起了什么令她痛苦的回忆,“你想起了什么?”
巳予没有回答他,而是自言自语:“你的生辰八字廿二五,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沈清明,他是寒食,他是寒食!”
一时间,沈清明才忽然发觉,原来不止巳予忘记了很多前尘往事,连他也在日复一日中,逐渐忘记了这些曾经与他一起轮值春日最后却无声无息消失的伙伴。
而他向来就是要目送人走,所以,即便那个人是寒食,他也没有产生什么情绪上的波动。
他能看见阴魂,便不敬畏生命,不忌惮死亡,不完全理解所谓阴阳永隔真正的含义。
寒食与上巳,都消失得无声无息,就连尘世间,也很少有他们的痕迹。
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亦或者,遗忘本身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继而他又想,巳予死的那一次,是否是因为,他曾经想要忘记但没有真正做到?
因为他恨着,上巳才会以巳予的身份重生,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上巳节神确乎是陨落了,不再被反复提及,不再出现在历法大会。
历法大会……
上巳出走历法,按照历法惯来的处事之风,怎么能忍受上巳如此藐视一切它,甚至私自离开,当时他要是追问一句,事情也不会演变成今日这个地步。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如今,他也真正体会了这句话的含义。
可是,继而他又生出更多的疑问,节神是不会转世投胎的。
寒食同为节神,死后魂石埋葬于无根之树,又怎么会辗转投胎,还被困在金佛里?
如果江泛真是寒食,那么一定是有人把他的魂石偷偷拿了出来。
是谁?
沈清明想到了大道。
江泛自是不知自己前世到底是谁,只是他看着巳予,再看看沈清明,想说什么,却忽然住口,大喊一声:“阿巳,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