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沈清明的灵相么?
神应非远,灵相斯在。
这是巳予第一次见到神明的灵相。
灵魂与灵格合而为灵相,沈清明的灵魂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然而灵格却犹如落红万叠花经雨,翩翩绿衫照晚霞,万片鲜红沉入巳予的眸子里,惊心动魄,人间绝色,在震撼之余,遗憾就那么从心底无声无息地爬出来。
血红的虚影描绘出沈清明的轮廓,求仁得仁,巳予终于再次见到让她牵肠挂肚的人。
她打量着灵相,眼神锋利如刀,鼻梁高挺如山峭,下颌若刀削,比在濉溪重逢时瘦,可是那种从内散发出来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却不减分毫。
他遥远而深沉,像个遥不可及的梦。
江之远似乎没料到沈清明居然以身入阵,惊讶得有些失语:“你居然——”
“你想不到不理解的事,多了去。”沈清明打断他。
转瞬间,以灵相站立之地为圆心,亮起白色荧光,迅速朝四面八方延伸开去。
纵横交错,每一个交叉点,都守着一只鬼刹,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层峦叠嶂,在三只兽灵的带领下,正一点点,围攻江之远。
与此同时,深渊之外,乌云之下,白光破地倾巢而出,上京城出现密密麻麻的亮光,亮光犹如锋利的剑刃割开阴沉的天,大雨倾盆而下。
世间万物,除开专司鬼神之事的神明,以及修道礼佛的术士佛僧,唯有水,不需要任何符咒加持,便可以沟通阴阳。
逝者藏于**,借着落雨时重返人间,看一眼惦记的人,再回到土里。
君为泥下骨,从此再难见,多少往事只能随风,是沈清明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人死不能复生,多少没说完的话都只能在梦里暗自神伤,他给了逝者去人间走上一遭的机会。
这个总是面无表情看起来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明,其实比谁都要温柔。
柳中元操控着阵法之余没忘记沈清明的叮嘱,等那雨淅淅沥沥下了片刻后,才不慌不忙地盖住阵点。
亮光转瞬即逝,上京城没于黑暗,陷入死寂,百姓们沉睡着,对正在发生的惊心动魄一无所知。
阴铃一响,阵点上鬼刹们瞬时变色,原来眼前这衣冠楚楚的人就是害他们与亲人相隔的仇人时,憎恶、仇恨交织,怨气顿时冲了天,山呼海啸。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哭声沥沥,过于凄凉,巳予心头最软的地方被狠狠扎了几下,不大好受。
忽然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后拥住她,轻轻捂住她的耳朵。
他的手依旧冰凉,偏巧巳予双耳发烫,温温淡淡的竹香拢过来,鬼哭狼嚎骤然消失,唯有心跳如鼓擂擂。
她的,和沈清明的,交错在一起,分不清谁比谁更鼓噪一些。
铃铛轻晃,三兽灵旋即苏醒,嘶鸣着,目光如炬,灼灼阴风拔地而起,物极必反,江之远觉得浑身滚烫,犹如葬身火海,皮肉烧得快化了,连骨头都快断裂。
就这么让他死了太便宜他了,何况仅仅靠这些阴灵根本杀不死江之远。
然则沈清明灵相出体,本体锁在阵眼之上,节气一大半用来控制三兽,还有一小半用来补阵,以维持阵法的稳定,他没有多余的节气与江之远决一死战。
唯有柳中元能与之抗衡。
可是一旦放江之远出渊,或者让柳中元进渊,都是在冒险。
顷刻间,三兽灵吸收鬼刹们的怨气而暴走,盛怒之下,梼杌率先冲上去,一口咬上江之远一条胳膊,硬生生扯断,震碎后抛给身后阵点上的鬼刹。
鬼刹们如狼似虎,捡着碎骨就往嘴里塞。
人苦百年涂炭,鬼哭三边锋镝,深渊里此起彼伏的咀嚼声中,夹杂着江之远难以招架的痛苦喘息。
沈清明冷笑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溷逇不甘示弱,“哐当”震天巨响,连地都跟着晃了两晃,照理说,鬼刹是没有重量的,更不能触摸到实物,巳予不知溷逇如何能从地上抠出一块一人高的巨石,不偏不倚把江之远半截身子压在下头,接着它整个人、哦不,是整只鬼就踩在石块上,蹲下身,用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江之远。
江之远当即吐出一口鲜血,那石块不堪重负似的,突然就炸了。
碎石乱飞,长了眼睛一般直直扑向巳予。
带着燃燃煞气,若是不小心碰上呕血穿肠。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碎石朝巳予心脏飞来,沈清明堪堪抬一下手,时间如同静止,碎石倏地停在半空。
他的怒气更甚,比滚滚天雷还要爆裂,他冷冷吐出两个字:“找死。”
碎石旋即转道,齐刷刷砸回江之远身上。
血渍飞溅,碎石如箭贯穿,在他身上打出无数个窟窿,空气中血腥味弥漫,江之远呜咽两句,双眼瞪得老大,死不瞑目似的,就那么咽了气。
蛩炁正要追上去拧断他的脑袋,没料到沈清明忽然出手,点愕然地转过头,盯着沈清明腰间的铃铛。
它还没过瘾呢,人就这么死了?
蛩炁有些不甘心,撞开溷逇庞大的身躯,一口咬断江之远的脖颈,叼着头颅走到灵相前,扔下了那颗头,一脚踩了上去。
在文雅的人死相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何况是江之远这种五马分尸的死法儿。
“软软别看。”沈清明贴着她的耳骨说一句,旋即便用白布蒙住了她的眼。
她不是胆小到需要被这般小心翼翼保护的人,凶起来的时候,她恨不得把江之远的那颗脑袋当球踢,可她还是接受了沈清明的好意。
江之远偏执又自私,多活一刻,对世人来说都是威胁,要真论起来,他们和江之远之间并未直接的深仇大恨,所以即便江之远死了,他们也没人感到痛快或者解气,反而因为死得太猝然,太轻而易举,而让沈清明生出难以释怀的不安。
江之远那具身体四分五裂,鬼刹一拥而上,似乎想要分而食之,铃铛再响,除了三兽阴灵,阵点上的鬼刹们倏地停住。
赵婉儿躺在台阶上,怀里的孩子安静地睡着,竟意外岁月静好。
可是骤然间,那双眼睛猛地睁开,眼底黑漆漆的,瞳已经散了。
于此同时,东海上狂风掀起巨浪,清泉百丈化为土,鱼鳖枯死吁可悲。
姜衡与两条孽龙在雷雨中穿梭,猩红双眼在黑云中格外惊心。
两条龙卷尾缠身,死死困住姜衡。
他们的力气太大了。
天旋地转试回龙驭,却是踌躇不能去,再这样下去,姜衡就会窒息而亡。
密不透风的勒紧中,姜衡艰难地张开嘴,齿尖勾住一片龙鳞,死死咬住后,再一声嘶鸣中,终于得以喘息。
他咬掉了孽龙的逆鳞。
他们才刚化身为龙,逆鳞并不坚硬,不然姜衡的牙齿就会碎为齑粉。
姜衡两手间雷球跃起,天黑得犹如末世之夜,就在雷球要砸向孽龙要他们一命呜呼时,它们忽然调转方向,再次奔向上京城。
眨眼的功夫,柳中元就看见它们穿破乌云,要往深渊里扎。
有什么在召唤它们,以至于它们拼了命想要重新进入深渊。
想也知道是江之远,柳中元等久了手痒,正想要活动活动筋骨,两条孽龙正中下怀,琴音一响,作千古绝唱,响彻云霄,肝肠寸断。
“从今后难跳九重围子连环寨,休想脱离十面埋伏大会垓”,琴音断,鱼丝网不破,龙落弦丝中,柳中元不正经地改了唱词,姜太公一般稳坐钓鱼台,看着两条孽龙苦苦挣扎,再嘲笑姗姗来迟的姜衡技不如人,“老姜,你做甚放走这两条小鱼?”
姜衡脸都黑成包公,气得就要结出雷球炸得两条刚蹦跶没几条的孽龙粉身碎骨。
柳中元却拦住他,哼哼道:“我抓的,清蒸还是红烧我说了算,你下去帮老沈,我听着似乎有点不对劲,但是他没喊我,我又不敢直接跑了。”
柳中元一向心大,什么都不以为意,能让他感到不对劲,一定出了大事,姜衡愠怒:“你怎么不早说?”
按住琴弦,余音戛然而止,柳中元撩眼:“还要怎么早,谁叫你跑得慢。”
话音将落,只剩一道转身即逝的闪电,没入深渊入口那一片混沌之中。
“真是个急性子。”柳中元嘀咕一句,拎起两条孽龙,目光停在上京城主城中央那口水井之上,龙就该在水里,没事儿总想往天上蹦跶什么。
他扯断两根琴弦,三下五除二把龙头龙尾绑在一起,一脚把它们踹进水井中,刹那间,两条孽龙骤然变成两座石像。
干了坏事就得绑着跪下赎罪。
深渊底,地动山摇。
沿着阵点,裂开缝隙,那些鬼刹着了魔似的,接二连三主动往缝隙里跳。
赵婉儿终于扔掉怀里的烫手山芋,伸着懒腰冲沈清明勾唇一笑:“呃唔——憋了这么久,终于自由了,多谢清明君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