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而遥远,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相隔千里。
沈清明走了吗?
红线松松地安静挂在指尖,巳予逡巡一圈,没有听沈清明的话,而是朝着石像走去。
那束光恰好打在石像脸上,手臂粗的铁链缠在石像身上。
隐隐绰绰看见的一个个小坟包不是她的错觉,石像背后是一片荒野,荒野之上林林总总全是坟茔,脑子里几乎迅速蹦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尊石像该不会是沈清明?
仔细听,有细小的水流声沿着山壁往下滴。
淅淅沥沥的,乍一听,像极雨夜梦回时水滴石穿的动静。
滴答,滴答,滴答。
声音不大,却叫人有些心慌。
风驰电逝星流霆击,姜衡来了?
巳予回神望去,只见江之远跟赵婉儿身骑黑龙,从天而降。
冤家注定路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巳予挡在石像前,喊他:“江太傅,久仰大名。”
兽化后黑龙的眼睛红彤彤的,像四只灯笼,照得石窟里亮堂堂的。
江之远从龙头上跳下来,撑在龙身上,笑得十拿九稳:“清明君做局,不就是想引我来,既然早知道我会来,上巳君,为何做出这副表情?”
赵婉儿坐在龙头上,晃着两条腿,很悠闲,丝毫没有为即将发生的一切不安或者担心,胜券在握似的,哪里有半点儿唯唯诺诺的样子。
江之远顺着巳予的目光扫了赵婉儿一眼,笑着说:“上巳君应该有很多疑问,让我想想,你最想问谁呢,是问江泛是怎么死的?还是问这具身体到底是谁?亦或者是我为什么要把江泛塑成金佛里,还是我为什么会知道清明君的计划?”
“......”一针见血,巳予的确想一问究竟,不过在搞清楚江之远到底什么来头之前,她绝对不会暴露自己的心思。
江之远不在意巳予的冷淡,继续自顾自地说:“嗯......让我猜猜,当下这些你想知道但都不是最要紧的,当下你最想知道清明君为什么会变成一尊石像。”
巳予:“......”
江之远还有洞悉人心的本事么?
巳予不知哪里露馅,于是把沉默进行到底。
江之远抱臂抵唇,像是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我要是上巳君,也很难接受心上人变成一尊石像,那不如,我给上巳君讲个故事。”
她哪有心思听故事?
江之远故意卖关子,句句皆是弦外之音,又口口声声唤她作上巳君,那张人皮之下,许是一位巳予不记得的故人。
怪不得沈清明当时如临大敌。
“那时没有九州,也没有十八郡,世人消息闭塞,目光短浅,啧,说远了。”他停顿片刻,满眼的讥诮,“上巳君听过飞渡河么?一河之隔,河北岸全是悬崖峭壁,河南岸一马平川沃土绵延千里,南北两岸的部落为了争夺资源打得不可开交,不仅如此,河南岸东村跟西村闹得势如水火。”
不患寡而患不均,可以一起受穷一起吃苦,但不能你骄奢淫逸我穷困潦倒,人心从来不古,直到文明开化至今时今日仍是如此。
这是生而为人的劣根性。
巳予深以为然,却不以为意。
“后来有一年大雨,河水暴涨,河南岸受灾,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疫病横生,强盗猖獗,打家劫舍,人心惶惶,怨声载道,南岸百姓往北迁徙,遭到北岸百姓拦截。”
北岸人认为,南岸百姓既然享受得天独厚的资源,就应该承担水患后果,“南北岸在桥上发生大混战,死伤无数,陈尸遍野。”
江之远说着,不忘点评几句:“那场面,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识海里,沈清明始终没有回应。
他到底去哪了?
巳予很轻地蹙了一下眉,终于开口,声音却不耐烦:“你难道是要给我讲历史?”
江之远笑道:“上巳君别心急,好戏还没开场。”
故弄玄虚,无缘无故讲起这些事,一定是在暗示什么,巳予不由得打起精神。
江之远背着手,跟巳予隔着一丈远的距离,“眼看着着南北纠纷越闹越不可开交,这时候,出现了一位义士,主张南北一家亲应该团结起来,提出向外部夺地。这个想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最后,从中部地区崛起,兵分两路,向北打通山路,向南征服蛮夷,最后他们获得了大片的肥沃的土地,南方种粮食,北方放牧养牛羊,此后又将巴蜀之地收入囊中,东征高丽。上巳君认为这样的人,是不是一位能人?”
当然是。
将百姓的内部矛盾巧妙化解,虽然对外扩张的思想,巳予并不认可,但从一定程度上的确遏制了内部矛盾的激化,只有走出去,才能让人们平息互相吃对方的这种行为发生。
果不其然,在这位义士的领导下,一路南征北战。
他们不为杀人,也不为夺取资源,而是宣扬只为达成真正的资源共享。
江之远不在意巳予的沉默,他本意也不需要什么回应,“后来,随着土地不断外扩,信息互通变得很困难,于是,这位义士又提出按照地域推举一个德才兼备的人来管理。如此一来,照理说,这位义士当之无愧应该成为——王者,可是上巳君,你猜猜他的结局如何?”
还能如何?
若是成功为王,江之远断然不会这么问,巳予冷眼不答。
江之远在石像前面的台阶上坐下,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拔/出一枝香,香灰瞬间抖落,“太平日子没过上几天,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提出,人之初,性本恶,义士一旦得到权利,必定失去自我利欲熏心,让初具规模的九州十八郡再度陷入浩劫。所以,他们策划了一场看似天衣无缝的谋杀,想要除掉这个可能的成为心腹大患的恩人。”
屠龙者终成恶龙。
巳予听着,终于忍不住撩起眼皮,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之远笑了,“怎么,上巳君终于有所触动了么?”
他搓掉手上沾着的香灰,走到黑龙身边,伸手摸了摸龙头,说:“结局可想而知。经过合谋,这位义士犯下大错,误杀了一个无辜的稚子,最后让这个能人自责自刎谢罪。但其实,这个稚子根本没有死,一切不过是一场戏。可是这位义士却是已经死透了,他们把他的尸体扛到了那条河边,曝尸荒野,任由秃鹫啃食,最后骨头烂进泥里。”
巳予的脸色变得难看,江之远讲完了,好戏才真正开始。
“上巳君,你说他是不是很不值?这一群人烂心烂肺无药可救,他还当什么救世主,葬送自己的性命,悲剧收场。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巳予说:“我不是他,所以不必在我身上做这种假设。”
江之远又笑了,“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你我包括清明君都心知肚明,我只是很想知道,就算这个人不是你,而是你的手足亲人,你是会忍着密而不发,还是会想要报复天下人?上巳君,我就不信,如果你知道花朝君的死因,还能这么无动于衷。”
雷声隆隆,电光闪闪,风激电飞,姜衡在刺目的白光中落地,挡在巳予面前。
洪涛万丈涌山起,二龙护江之远势大战渊底,姜衡扫一眼,骂道:“孽畜。”
江之远见到姜衡,脸上的笑容不减,反而产生了一种隐约的兴奋,像是终于等到这一刻,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喝止两条孽龙咆哮,看着姜衡,话却是对巳予说的,“上巳君,这两条龙的来历,你可清楚?”
巳予不耐烦道:“我清不清楚,与你何干,你不必步步试探我的立场,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你无话可说,要杀要剐,不如痛快点。”
江之远信步悠哉:“上巳君,不要这么急躁嘛,故事还没听完呢,你不想知道惊蛰君,也就是你的这位护花使者,究竟为什么几百年如一日地跟随你么?”
深渊里,诡异的红色光线照在姜衡眼里,俨然显出杀机。
巳予不听他蛊惑:“别挑拨离间,姜衡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
江之远笑笑说:“是么?失忆真好啊,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自欺欺人的活着,我只是很好奇,花朝君会不会觉得这条命不值?天道将之抛弃,世人将之遗忘,就连她最好的朋友也忘记了她,她把命都给了你,你竟然不知道她是谁。上巳君,你装得那么大慈大悲菩萨低眉,怎么就对自己人那么残忍呢?还是说你只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毕竟下雨的头疼缠绵病榻的日子真的很难熬。”
姜衡阻止他:“江之远,你闭嘴,阿巳,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江之远:“胡说八道?惊蛰君,你倒是说到做到,答应的事守口如瓶,你敢不敢告诉上巳君,花朝君究竟怎么死的?她的魂石又是为谁而碎?”
赵婉儿在阴阳道尽头的话言犹在耳,江之远看样子志在必得,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很多次姜衡提到花朝欲言又止,江之远的话就像一把钩子,勾着巳予往那个方向想。
姜衡不准江之远继续说下去,雷电交加。
姜衡火冒三丈,深渊起火,孽龙扫苍穹,牙似剑锋,虎视眈眈,大战一触即发。
江之远气定神闲道:“哎,你们大费周折在上京城布阵,更兴师动众喊来柳中元相助催动阵法,不就料定我会伏法?既如此,来都来了,你们难道就不想搞清楚当年的真相?清明君,你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实在有点不值,你想知道的事,我就可以告诉你,何必去跟历法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交易?惊蛰君,你以为自己万无一失,其实百密一疏,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到底是怎么窥探到这个惊天秘密的么?上巳君,你嘛,这些人中,你最惨了,你和花朝君先后被历法抛弃,你和花朝君的节气尽归清明君所有,我比较好奇的是,你用花朝君的魂石重生真能心安理得一辈子?”
心魔就是这个时候冒了头,巳予怀疑过无数次的事,似乎从侧面得到了验证,可是姜衡却仍然坚持:“阿巳,别信他。”
江之远走到石像面前,抚摸着那尊石像的肩,做了一个掸灰的动作:“上巳君不信我,那么你呢,清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