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相看着巳予跳进深渊,姜衡紧跟其后。
打雷了,轰隆隆的,他挤出几道难看的皱纹,确乎是晴天霹雳。
下一瞬,狂风暴雨,雨水沿着屋檐滴滴答答往下淌,甄相听着雨声,意外想起那一年母亲离世的场景,忽然悲从中来。
尽管他的母亲在他七八岁时就已经驾鹤西去,母亲的音容笑貌已经模糊,四十又八的年岁早已忘记被抱在怀里呵护是什么滋味儿,却在这种空洞缥缈的雨声中,陷入长久地怀念。
这时,他听见一声很轻的叹息,在天地间经久不息的回荡着。
不止他听见了,上京以及九州十八郡所有人都听见了。
他们呆滞地看着自己眼前的那一片天空,没来由的发怔,直到大雨倾盆而下才骤然回神。
不明缘由地为这一声叹息而感到深沉的难过,近乎天人两隔时没能见到最后一面的遗憾,亦或者想要再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人,只能在午夜梦回时,暗自怅惘。
继而从心底深处,蔓生出无穷无尽的惋惜、执念以及悔寤。
为什么在世时没能珍惜?
能不能再见一面?
信仰崩塌,一个长久庇佑他们的神明陨落了。
深渊阵眼——
人苦百年涂炭,鬼哭三边锋镝,天道久应还,这不是什么奇门遁甲,而是丘坟满目衣冠尽,城阙连云草树荒的炼狱。
风嗥雨啸,成千上万的鬼兽朝她扑来。
嗜血啃骨,不秋草劈开一条生路。
巳予从没想过她的人会遇到这种情况,疏于练习画符,跟厨子张跟周小二之间没有任何媒契,只能凭借目力去找。
落地,深渊中间是一大片深不见底的潭水,反照着红光,像一池子血。
鬼影幢幢,鬼样各异,场景五花八门,但都同样耸人听闻。
参天铁树拔地而起,长满利刃,有鬼刹被吊在上头,从后背皮下刺入,刮骨挖肉。
蒸笼热气滚滚,下面炉火纯青,开水沸腾,蒸笼里打鼓似的咚咚作响,几个鬼头们把锅里的捞出来拉到一处过冷风,酒旗一般在乱飘。
不知道厨子张他们三人是不是也被抓在什么地方受酷刑,巳予走得很慢,在无数的鬼头中逐一仔细甄别。
三丈高的铜柱通体火红滚烫,十几个小鬼围着筒口煽风点火,铜柱边小鬼们扒光受刑者的衣服,死死把他们按在铜柱上。
裸着爬上刀山、入冰山、下油锅,全是十八层地狱的酷刑,鬼刹们互相折磨,你来我往。
巳予身上似有若无的节气让她这一路备受瞩目,小鬼们跃跃欲试,想抓她,又有些害怕她手上不秋草凛然的血符。
受刑者凄厉惨叫,实施者笑得毛骨悚然,耳边充斥着骇人的声音。
没有去路,这水便是路。
巳予要继续往下,就被紧随其后的姜衡拉住了,“阿巳,你别冲动,这底下有阵!”
沈清明说过要布阵引诱江之远,巳予追问:“是沈清明?”
姜衡却说,“我不知道。但这底下很危险。”
巳予不撞南墙不回头:“难道因为危险,就让我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因我而死么?”
姜衡否定:“不是因为你,你别总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巳予举起逐渐清晰的那条红线,顿时就明白了,“沈清明在阵底,是不是!”
阴阳阵也好,天罗地网阵也罢,巳予对阵法一窍不通,她一向反对这种带点儿邪性的东西,亦或者,她从来不把希望寄托在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身上,尽管她自己也就只有一双手,以及微薄的灵力,但是,与其寄希望于那些虚无的东西,不如靠自己更实在。
至于姜衡,更是简单粗暴的典型代表,他讨厌一切繁琐需要动脑子的东西,尤其是阵法,一点差错就可能导致偏差,他自问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操控不了这么大的局面,所以和巳予在这种时刻总是不谋而合的默契十足。
他不擅长布阵,但却能感知到阵。
这大概就是与生俱来的专属于神明的神知。
二十四节神,跟鬼打交道的,除了沈清明,全都已经泯于岁月的长河里,而天道之下,中元算是唯一一个,跟沈清明同心同德的神。
姜衡明了。
他不知道沈清明到底为什么会成为阵眼,但是,他并不是一早就做了这个准备,要不然也不会贸然把柳中元找来,而柳中元看上去并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阵法布下,需要有灵力相当的人催动,否则很容易遭到反噬。
沈清明找来柳中元,这意味着,他自身已经无法催动阵法。
沈清明到底怎么了?
姜衡看看巳予,她显然对此毫不知情,姜衡左思右想,还是决心暂时先不告诉她这件事。
巳予显然有自己的想法,“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他算账。”
所谓的阵,也就是行家才能看出门道,普通人看,只不过是空无一物混沌,亦或者是茫然一片的虚无,黑暗,幽深,让人恐惧,敬而远之。
甄相盯着那黑漆漆的洞看了片刻,回过神来,吓得后背出了一身冷汗,手心水淋淋的。
他在心里咒骂一句,恁娘的,为什么在那片虚无中,看到了他早已经投胎转世的老母。
甄相吓得赶紧关上窗,可是屋顶上有细细碎碎的响声,就像是......
就像是什么呢?
他绞尽脑汁,想不出合适的形容,突然灵感乍现,对,像蟒蛇窸窸窣窣爬行的动静。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一转头,看见半截尾巴挂在窗前乱晃。
甄相怀疑自己眼花,想看又实在害怕,只能偷偷摸摸藏在柱子后面从门缝里看,那条“大蛇”一个猛子扎进了林巳酒馆那个黑洞中。
再然后,他吓得喝了一口酒,接着就瞌睡虫上身,趴在桌上,陷入昏睡。
不止甄相,上京城全都在一瞬间进入沉睡。
突然间,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姜衡抓着巳予躲到一边,只见两条黑龙纠缠着跌入深潭之中,“嘭”,水花飞溅,它们在水中纠缠,嘶鸣,龙尾紧紧缠绕在一起。
它们在交尾。
这四百多年间,巳予没见过龙,她一直以为它们只是活在传说中虚幻的存在,没想到会见到真龙。
姜衡愁眉苦脸,看来这就是他说的,经过惊雷飞升的孽龙。
这两条孽龙纠缠着沉入水底,一圈一圈的涟漪慢慢荡开,而后无风起浪,中心处拱出一个巨大的漩涡。
巳予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处,移山倒海的架势,形成滔天巨浪,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趋势,接着,就从那漩涡中心,射出来无数的箭矢。
姜衡按倒巳予匍匐在地,箭矢噼里啪啦,雨点一般往下掉,活物似的在地上乱爬。
巳予跟姜衡面面相觑,人的指骨!
世人讲究入土为安,最恶毒的诅咒莫过于不得好死,而不得好死的下场便是尸骨无存。
拿人尸骨做法器,便是罪加一等。
法器意味着血腥与杀戮,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不仅如此,还要受尽天地下最痛苦的刑罚。
巳予天然地对白骨有一种接近于同情的感情,可是活蹦乱跳的手指头除外。
在姜衡错愕的眼神中,巳予捉住一根指骨,抓起自己指尖的红线,缠上去。
指骨挣扎未果,被巳予当狗遛,好在这红线够长,来一个,巳予绑一个,不一会儿,这条红线就被她捆成千足虫,看得人直泛恶心。
姜衡没眼看:“你绑它们作甚?”
巳予言简意赅:“带路。”
每一根指骨都有自己的想法,你往东,它往西,“七手八脚”以非常扭曲的姿势,在地上乱爬,姜衡轻轻扫了一眼,意思“你确定这玩意儿能带路?”
百宝袋丢了,不求草倒一直结结实实挂在腰间,她摘下来握在手里,跟着眯起眼睛,一鞭子落在正在满地乱跑的千足指骨之上,凶巴巴地教训人:“老实点,别乱动。”
她就是语气凶,样子却一点都不可怕,这一套对付厨子张都不行,鬼才听她的。
然而,鬼还真的听了她的。
“......”
这些指骨本没有什么,只是一把没什么用的白骨而已,但是似乎被什么人加了诅咒在上头,像是为了把她吓走,并没有打算真做出什么实质性伤害。
巳予大吼一声,群鬼围观,指骨瑟缩着,被那一鞭子吓得规规矩矩站好,再不敢乱走。
姜衡:“......”
听话了巳予又是一鞭子,“带路!”
指骨们:“......”
它们一动不敢动,可是因为巳予不像是闹着玩儿的,再一鞭子下来,它们就要粉身碎骨了,“带我去找你们主子!”
静默须臾,骨指们决定自生自灭,撒腿就想往水池里蹦,奈何被巳予死死捆住,打断骨头连着筋,半死不活挂在绳子上苦苦挣扎。
“想跑?”巳予把它们一把拽回来,不留情面地又是几鞭子,火花带闪电的,要是它们会流血,已经血肉模糊了。
没心肝的东西自然也没什么气节,指骨们瞬时倒戈,弃暗投明,整整齐齐站一排,在巳予中气十足的“带路”之后,犹如一条浪里白条,扎进幽深的池水中。
慎终追远,今天是清明节,沈清明的诞辰,就,希望他继续以长情地沉默,守护着大家。
清明,是祭奠,也是传承,微雨落清明,思念最绵长,祝大家一切都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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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52-清明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