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山的桃花一夜之间全开了。
满山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这五天里,沈清明杳无音信,犹如人间蒸发。
连梦里,都没有来过。
收拾起儿女情长,巳予雇人上山采桃酿酒。
怕毁了春色,一棵树上采二留八,芳菲无尽,不能辜负春天的浪漫。
巳予身边空空荡荡,站在山头,看疯吹桃花流水窅然去,似别有天地非人间。
世人总将桃花比作姑娘,开在春天里,长在心田间,绯红便是那初成的妆容,只是风过无痕花自凋零,落在地上,飘在溪间,令人唏嘘。
从不自怨自艾的人,难得多愁善感,她捡起掉落在地沾满泥土的一片花瓣兀自惋惜,花无百日红,开得再灿烂,结局不过如此。
碾落成泥。
她呢?
巳予感受着自己身体里涌动的力量落寞地想,她大概死不了,只能永远没滋没味地活着。
从前也是这样过来,认识沈清明才几日,怎么就变了?
可见世事无常。
花开无声无息,人在林间忙碌。
衣角却被人拽了一下,巳予低头一看,不知哪个采花翁家的稚童,正抓着她的手,眨着圆圆的大眼睛,问:“姐姐,你怎么哭了?”
她哭了么?
巳予伸手摸到一片冰凉,她哭了。
许是风吹的。
稚童固执地把手塞进她手心,说:“姐姐,你是不是舍不得这些桃花?要是不摘的话,夏天会结好多好多桃,我喜欢吃桃,很甜。”
稚童能有什么烦恼呢?
小时候的快乐很单纯。
有新衣穿,有糖吃,还有能一起调皮捣蛋的玩伴,就会感到满足。
巳予牵住稚童,耐心解释:“不是每一朵花都会结果,也不是每一个果都能长大成熟,只有摘掉一些多余的花,果实才会长得更大更甜。”
稚童似懂非懂,黑溜溜的眼睛充满疑惑:“可是,姐姐你怎么知道哪一朵花能结出更大更甜的果实?”
巳予被问住了。
春天真是好日子,她这样没有未来和希望的人,看看向远方,晴空万里,生机勃勃,都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巳予说:“姐姐不知道,但是采花的阿叔阿婶会知道,他们都很有经验。”
稚童跑开,拦住正挎着一篮子桃花往马车上倒的阿婶问:“婶婶,婶婶,你真的知道哪一朵桃花会结更大的果子吗?”
阿婶笑笑逗他:“当然知道啊。”
说完头顶上冒出一笔,巳予语塞之余,还叫旁人说了谎。
可是稚童并不知道阿婶信口胡说,反而拍掌叫好,“真的吗?真的吗?。”
阿婶拍拍他的头,说:“当然是真的,乖,阿婶要干活,去旁边玩。”
阿婶头上再填一笔。
稚童欢快地朝巳予跑来,边跑边说:“姐姐,阿婶真的知道,她好厉害。”
在人间四百多年,或许并不真正透彻地了解过人性。
她行善积德,不是为了百年后积阴德投胎到富贵人家,也不是在世间留一个大善人的好名声万古流芳,而是......
而是为了什么?
巳予不知道。
没有思考过。
她被驱使着做了很多,多到麻木,以至于连她自己都随波逐流,不知到底想要什么。
四百多年里,巳予不愁吃喝,身边人来人往,她却很少感到真正快乐。
她并不贪心,也很少有什么渴望。
关于情感上的启蒙,那些波澜壮阔的心动,以及抓心挠肝的左右为难,还有无数次明知危险却不由自主的怦然心动,都是因为沈清明。
他撒过很多谎,这里面,有多少是善意的?
有多少是为了保护稚童的天真、母亲的心,以及——眼前这种,看上去会让人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的幸福景象?
她不知道。
或许,也不会再有机会问。
想到沈清明,巳予的心情变得很糟糕,她垂下眼眸,捏紧那双稚嫩的小手。
天真的脸变成了墓地里的小江泛,他开心地笑,眼睛里反射着阳光,可是巳予却从心底生出一股子没来由得悲凉,他说:“姐姐,水里好冷,你什么时候救我出去?”
他的手冷冰冰的,巳予侧目:“什么?”
却像是错觉而已,稚童歪着头,露出两颗虎牙尖尖的,手下晃了晃,“姐姐,你怎么了?”
漫山桃花含着隔夜新雨,山麓下的柳丝更带着淡淡的春烟,人间春色正好,这不就是她想要守护的人间么?
有繁忙为生活奔波的旅人,有孩童天真无邪的笑脸......
人间正道多沧桑,她想要的,不过一个沈清明,可最终如流沙逝于掌心。
她牵着稚童的手,说:“夏天到了,桃子就熟了,我们再来。”
稚童笑嘻嘻地跟她拉钩:“好。”
回到林巳酒馆,巳予紧锣密鼓开始酿酒。
足足两箩筐荔兰跟十扁担桃花,挤在锅炉房里,人都走不开。
过去四百八多年加起来都没有这五天案牍劳形,地窖里的酒都快堆不下了。
前几日无精打采的人忽然转性,精力充沛,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儿。
姜衡发现巳予身上笼罩的那一层橘光越来越亮。
林巳酒馆夜以继日炊烟袅袅,却每天挂着今日打烊的牌子堵住要来买酒的熟客,就在他们以为林老板要金盆洗手不干了的时候,竟然收到上京百晓生的消息。
林老板研制出新品种甜酒,上到八十老母,下至襁褓婴儿都可以饮用。
于是大家纷纷要去林巳酒馆堵门,百晓生又传来消息,林巳酒馆明日要在海棠花溪摆摊布施。
布施?
不花钱的啊?
林老板不是见钱眼开,居然还会布施,是打算干完这一票跑路么?
就冲这消息,看热闹的就少不了。
天还没亮,林巳酒馆对面那家真香饭馆的老板甄相趁着林巳酒馆黑灯瞎火,自以为占据先机,打着呵欠举着灯笼以为自己来得早,结果到地儿一看还有更早的。
海棠花溪靠近横跨上京城的安宁河,比乞巧节更热闹。
甄相眼尖,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九王爷家的小厮跟太子府的仆从在说话。
再一看,不远处那是赵大人的管家,右边那是......上京首富的府丁。
......有钱有权的人,也得连夜排队领酒喝啊?
他又开始盘算,要是跟林老板洽谈一番,一起做大做强,取代上京首富指日可待。
林巳酒馆凭借一己之力,成功俘获上京城百姓们的味蕾,可惜林老板胸无大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空有发家致富的心一点儿没有行动表率,甄相又感到惆怅。
跟林巳酒馆门对门三年,他都没怎么见过林老板笑过。
脾气那么差,他想想便作罢。
夜里冷飕飕的,他裹紧衣服,跟旁边的人攀谈。
最近上京城确实风平浪静,静到让百姓们都觉得奇怪。
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清明前后迎亲娶亲避讳是常理,怎么会连个正常的丧事都没有?
天子脚下,欺世盗名的事儿固然少,也不是全然没有,近日坊间连个东家长李家短的风声都没有,这太奇怪了。
就像是进入一个不真实的状态,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心向善。
可是怎么可能呢?
甄相琢磨着,跟旁边的人搭话,“你们有没有觉得最近平静得有点怪?”
几个人七嘴八舌附和——
“你一说还真是,上京城哪天不死人啊,我听说,城南那家卖纸钱的都关门了。”
“清明没赚够么?”
“那不知道,我就是前几天路过,看到贴着一张铺子转让。”
“不止城南,城西、城北、城东,那几家,都关门了。”
这么一说,大家忽然又意识到,上京城并不是那么风平浪静,其实发生了一些事,只是这些事,微不足道,如果不是家里有丧事,没有人会去刻意关注丧葬用品店铺的情况。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生死无常,每日都在发生。
这个行当人人避讳,但是人就无可避免会死。
跟鬼神打交道的事儿,总是会让人格外忌讳。
好端端的,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全都关门大吉?
真的很奇怪。
甄相神叨叨地说:“人各有志,罢了,且等林老板好酒上桌。”
酉时鸡鸣,巳予睁眼,条件反射地扯一把手指上的红线,这几天,她逐渐能看到一点红线的影子,一搾长,松松垮垮地挂在她小拇指尖。
她试着拽了一下,叮呤咣啷碰掉桌上的茶杯和油灯。
这绳子忽长忽短,沈清明在时短,沈清明不在时长,巳予突发奇想,如果拽着绳子的这头,沿着红绳一直走,会不会就能找到他?
算了,强扭的瓜不甜,拧下来干什么呢。
叫了姜衡去海棠花溪。
又是一个晴天,太阳越过云层,照在安宁河水面上,亮堂堂的。
巳予在簇拥中走到早早支起来的摊位前。
酒坛上黄纸画着朱砂镇邪符,旁边摆了一盒印泥跟一本名册,拿酒按指印,便是结成契约,荔兰没落几百年,皇帝忌讳,又是皇城根,不得隐蔽着小心谨慎。
闹哄哄的,摩肩接踵,谁都生怕到自己个儿没有了,不敢想让,你挤我,我挤你,寸步不让,眼看着就要打起来,巳予一拍桌子,大吼:“安静,排队!不然我现在就把酒泄安宁河里去。”
你争我吵的人霎时间安静如鸡,被林老板惊天动地的气势震得说不出话。
不是说林老板病歪歪的,随时一口气上不来就要猝死,娇弱得不得了么?
这容光焕发中气十足的,哪娇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