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明的反应十分古怪。
他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却跟逃避似的,不敢正眼看巳予,仿佛花朝之死,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并且这隐情中,还有他推波助澜的结果。
棋盘已经乱了,巳予过目不忘,一粒一粒复原。
再看原来颓势尽显的对弈局势豁然开朗,她举一子堵上沈清明黑子的去路,杀出一片后捡出来一数,险胜对方一子。
“无妨,我本就不记得的事,无需你抱歉。”巳予宽慰一句,反而叫沈清明心如刀绞愈发难受,“清明君有没有听过一个民间说法,若是一个人撞了邪,就得吃百家饭,挨家挨户要几粒米回家煮熟吃下解煞。”
“这其实不算讹传。”节神并不是万无一失的,世间千万事,每一桩都要管,就算成千上万的神仙也忙不过来,只要不出大的纰漏,确保阴阳平衡,便算尽了节神仙之职,“但很多人认为有损自身阴德,即使知道是善事,也不愿意施舍半分,人性本恶。”
人性本恶?看来这位尊神对世人意见颇大。
对弈继续,巳予杀掉沈清明大半棋子,他竟然绝处逢生,占据先机。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果然没错。
一进一退间,沈清明磨刀霍霍杀到她家门口,巳予举棋抱臂为难,无处下手,开始耍赖:“你这人好胜心挺强,就不能让着我?那我的故事也没什么好讲,总之就是我刚清醒时,似乎有什么禁制在身,长得非常模糊,如果需要解开禁制,就需要集万人钱。姜衡那气节,想必清明君是知道的,他好面子,凡事讲究体面,怎么可能为五斗米折腰?故而他才会提出开酒馆,哪里是为谋生,分明是为了给我解禁。”
沈清明意会。
铜钱外圆内方,天地人和,可扭转乾坤,化解煞气。
而流通多地,辗转多人之手的铜钱,称之为万人钱,万人钱上阳气旺盛,可以压制阴邪之物,酒馆的客流量大,确实是收集万人钱的不二之选。
从见到巳予第一面,沈清明就注意到她腰间别着一个铜钱串。
跟闺中女子的时兴的精巧打扮格格不入,原以为林老板爱好别致与众不同,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在他以为巳予这几百年享乐人间的同事,她其实吃了很多苦。
一个节神,陨落重生,被人忘却,失去灵力,还要用这样的法子阻止邪祟侵蚀。
苦痛之所以是苦痛,不是旁的,而在于它折磨人的肉/体,更蹂/躏人的心灵,身心难逃这种压抑跟矛盾的束缚,在无尽的时间里,一边憎恶,一边悔恨。
承受者带报复的诅咒,祈盼施予者同他一样,饱受折磨,不得善终。
沈清明是一个节神,除了承载世人的祈愿,传承美德之余,天然具有可以使人变得幸运跟不幸的念力,谓之,神谕。
生而为神,便要摒弃杂念。
窥一点而知全貌,起初围绕在巳予身上的那团虚影不知何时散了,沈清明仿佛这一刻才真正看清巳予的长相,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从内而外散发着病态,只有那一张脸还算好看,但白得跟张纸似的,没办点儿血色。
那一刻,沈清明忽然意识到,巳予经历的所有不幸,或许都源自于他。
夜深人静痛苦时,沈清明恨上巳对他无情无义,便希望她同样痛苦。
触景伤情想着念着想再她一面时,便又期待着那个负心薄幸的人偶尔会想起他。
于是,好的、坏的,幸运的、不幸的,悉数都在巳予身上应验。
在无人问津的几百年里,她背负神明的诅咒,踽踽前行的同时,妄图以自己孱弱的身躯拯救世人于水火,连个回报都不想要。
讲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傻子。
多么荒诞可笑。
比起巳予的不自量力,更可笑的是他沈清明。
心口压着波涛汹涌的愤怒,沈清明情绪失控,他看着面前对他做了什么一无所知的人,捏着一枚棋子狠狠攥在手心,再也无法压抑住内心对自己的鄙夷,把无辜的棋子绞碎成齑粉。
“对不起。”他说。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最后落地生根,也只能是轻飘飘的三个字,不足以让他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更无法开脱他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想法。
巳予不知沈清明百转千回的这一句歉意从何而来。
一本书放在柜子里尘封太久,刚打开时,陈旧的湿气扑面而来,纸张泛黄,字迹模糊,就算是作者都未必知道上头写了些什么内容,可是巳予却读懂出沈清明眼里近乎深沉的东西。
激荡的爱意油尽灯枯似的渐渐淡去,继而演变成退却跟亏欠。
这并不是巳予想要的。
“为什么道歉?”她问。
巳予并非什么都要求一个结果的人,否则,也不会这么“浑浑噩噩”相安无事过了几百年才想起来追忆往昔。
过去是羁绊,或许会让两情更深,亦或者从此一别两宽永不相见。
沈清明钻入牛角尖,巳予拽他不出。
上巳是个什么人呢?
无论遇到什么难办的差事都一声不吭,就算要她的命也会义无反顾,她像个没有牵挂随时赴死的战士,若不是机缘巧合看到悬珠里那些她偷偷记录的与沈清明有关地琐碎又无趣的点滴,兴许,他一辈子都会怀疑上巳对情意。
一颗心给出去,便赤诚又纯粹,不计较谁给的多,谁付出少,公平那回事,她很少在乎。
这样的上巳没人配得上。
沈清明也不行。
风雷山没有四季物候变化,只有生生世世无穷无尽的风雨交加。
风从旷野刮来,苍穹间雷电交加,某个小土坡上的矮树猛得一照,宛如山林里的鬼魅,叫人胆寒,极端的阴影笼罩。
竹屋里气氛焦灼,沈清明有些无法面对巳予那双眼睛,站起来走到窗边,九天之下,唯有明月长久,扬走手里白棋的粉末,他像是做了一个什么决定,有些遗憾地说:“很多。”
复而又补了一句,“所有。”
巳予听出他话里的诀别,越发不解,明知他并不是因为这件事突然多愁善感,她还是借题发挥道:“作甚苦大仇深,跟你来风雷山是我自愿的,要么并肩凯旋,要么牵手殒命,就当殉情,我没怪你,你怎么自己反省上了?”
他们来到风雷山,不是为了斗狠,更不是为了在天地间博一个善人的名头让世人赞颂,而是为了替枉死者伸冤,让作恶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一切选择自愿,而那选择可能造成的后果巳予自负,从没想过怪罪在沈清明头上!
沈清明有悔,当时一头脑热,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巳予没想过拒绝,沈清明有这样一种强烈的预感。
他做错了很多事,他怎么能没收到任何惩罚,就轻易享受巳予给予他的在意与欢喜?
风从他的心里狠狠肆虐,卷起积攒多年的蒙尘,终于露出热烈的本色,可是他羞于拿给巳予看一看,于是狼狈地反悔:“林老板,那句话,我收回。”
有什么东西掉了,哐当一下,紧跟着沈清明的话音,砸在地上,在这句话与巳予的回答之前的间隙拉长。
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她一跳。
她站起来走到门边,地上躺着“藏忆”,两个字凄凉地躺在地上,“忆”字盖上一层土,不见天日,像某种不吉利的暗示。
巳予的心情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糟糕。
卸下平和的伪装,她的目光跟说辞一样具有攻击性,“收回?哪句话,是你对不起我这句,还是让我跟你试试这句?”
在沈清明印象中,上巳从没有咄咄逼人的时候,巳予看似在笑,实际算得上冷,哪怕是熊熊火焰都顷刻熄灭,沈清明出尔反尔这一出,实在惹恼了她。
温情不再。
沈清明听了巳予的问话,垂下眼睑,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方桌跟一副棋盘,却仿佛隔着无法跨过去的鸿沟。
棋盘旁边的油灯被风吹得晃动,映在巳予黑亮的瞳孔里,犹如一场燎原的大火,烧掉所有在那之上的东西时,也烧掉所有前尘往事。
那一豆火苗终究是被风扑灭,巳予那双眸子也暗淡下去,许久之后,她从鼻腔里逸出一个短促的笑声,说:“行,如你所愿。”
讲完这句,本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偏生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出不去,离不开,不得不大眼瞪小眼。
不过几日而已,巳予无法得知沈清明为什么突然反悔,或者是前路凶险他不想感情成为拖累,亦或者千帆过尽,他终于发现原来上巳跟巳予根本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不管哪一种,不管是不是有隐情,对巳予来说,沈清明要撇清关系,那么从此他们泾渭分明。
可是明明提议与反悔的都是沈清明,他竟然还要做出一副受伤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她:“还要下棋么?”
一场春梦还没开始就戛然而止,哪有心情下棋?
她才不要接受什么我为你好这种自以为是老气横秋强加的好心。
“不下。”她拒绝得干脆,沈清明有张张嘴,踌躇着,不知是想游说,还是说点别的什么,总之,巳予懒得猜测他的意图。
在几声打破尴尬的闷雷之后的寂静之后,她狠心道:“沈清明,你收回那句话意味着,我不会再考虑你的感受,你也不能随便关心我。”
沈清明活该。
自作自受。
可是巳予不顾自己死活的样子竟是已经顾及他感受之后的结果么?
瘟神:“媳妇儿生气了……”
巳予:“滚,谁是你媳妇儿。”
瘟神:“……你。”
巳予:“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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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44-意外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