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到现在,时日屈指可数,却仿佛一起同甘苦共患难经历过不知多少年。
先前巳予并没有太多大显身手的机会,单是失忆便让她颇受掣肘,遑论她动辄捧着心口随时要厥过去的孱弱身子骨,沈清明对巳予究竟有多少能耐一无所知,甚至当她弱不禁风,一吹就倒。
上回在林巳酒馆她三下五除二抽出黄栌身上的厉鬼,根本不需要旁人帮忙就让那鬼彻底死透,看上去不费吹灰之力。
说起来,竹枝钱串子本就有他加持,以至于他压根没对巳予的灵力抱有任何幻想。
可溷逇连雷嗔电怒都不怕,这可比厉鬼难对付得多,就连他都不敢贸然行动,巳予究竟为什么能做到轻松自在,完全不当回事的样子?
天道跟历法联手,先后用将近一百年的时间,苦心孤诣造出四座天牢。
后来,派沈清明跟端午他们四人联合围堵,布阵设法,费了不知道多少力气用陷阱才勉强控制住四兽。
真论单打独斗,沈清明未必能占多少便宜,搞不好就是横死,巳予竟然一点儿都不怕。
上巳在面对棘手的对手时,都没有这般神态自若。巳予这做派,绝不仅仅是孤勇两个字可以一概而论的。
世间事皆有因果,难道仅仅只因为上巳的使命刻进骨子里,就让她能做到如此地步么?
那一年,他外出归来柳树林人走茶凉,匆匆赶到法雨堂,更是人去楼空。
关于上巳离开的理由,他想了很多。
上巳的眼界与格局,是要比其他节神高出许多的,她心怀大义,对朋友仗义,对苍生怜悯,对情人体贴,唯独不把自己当回事。
不爱己,如何爱苍生?
沈清明无数次想问,又无数次沉默。
上巳和他的理念完全相悖,不可调和。
沈清明常常安慰自己,算了罢,她对自己不好,那他就给她双倍的喜欢与疼爱。
即便如此,上巳还是选择离他而去。
残忍又绝情。
失忆的巳予跟上巳那股子劲儿不谋而合,如果她想起一切,会不会再一次抛弃他,重演当年的悲剧......
沈清明有些矛盾。
他无时无刻不希望跟上巳重修旧好,可又怕巳予想起一切后对他不屑一顾。
他怨怼巳予不记得他们之间的过往,这四百多年,他流连人间,寻找她的踪迹,曾经一起走过的地方,忍着心痛,忍着恨意,忍着想要把她找出来问清楚到底为什么离开他的冲动,自我折磨一般一遍遍故地重游。
可是上天入地不见她。
沈清明多愁善感地想,她不想见自己。
所以藏得那样深。
万万没想到会以这样机缘巧合的方式重逢。
尽管她变成了巳予,一个根本不记得他到底是谁的人。
在濉溪时她看自己的眼神,陌生而嫌恶,沈清明实在没办法维持风度,口是心非恶语相向,心里比谁都难过。
他自问不是个大方的人,凭什么他四百多年来受尽相思之苦,而她却“左拥右抱”逍遥快活?
沈清明当然想知道真相,可他的身份注定不能随心所欲刨根问底,只有让他堕入地狱,失去神明的身份,他才有找寻真相的权利。
他要违背天道与历法,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去解开当年的心结。
至于巳予——
他们十指相扣,吹着风雷山的狂风,睁不开眼,说不出话,无声对视中,识海里两道心跳此起彼伏,分明鼓噪,却显得格外静。
沈清明沉沉地喊她的名字:“巳予。”
勾着耳尖发痒,巳予蜷一下手指,接着听见他问:“死都不怕,这世上,有你害怕的东西么?”
扪心自问,不怕死么?
当然怕。
花花世界多美好,活了四百多年七情六欲都没能一一体验,没滋没味,靠话本里那些虚构荒诞的故事延挨度日,好容易遇上一个让自己心动,哪舍得死。
可是,这个人牵着她的手与她并肩而立,还怕甚?
巳予没和什么人谈过感情,要是换做旁人,定然信手拈来讲一句让人心旌荡漾的情话,可是她没有把握住天赐良机,反而不合时宜地示弱,“贪生怕死是人的本能,但是沈清明,我更怕无穷无尽的岁月无边无际的孤独。”
偏巧,沈清明就吃这套。
这四百多年,她也很孤独么?
沈清明的手很凉,和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
巳予的手没好到哪里去,她身体不好,手脚就算夏天也是凉的,可是,当这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一起,却慢慢地从手心蹿起一股令人心安的暖意。
沈清明承认,巳予跟上巳,她们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
比如此情此景上巳绝不会讲这些似是而非的软话,可是巳予不一样,她讲得脸不红心不跳,让沈清明心如刀绞。
他竟然在某一瞬间,恨过她,怨过她,把她想得不堪入目。
沈清明,你怎么能?你怎么敢!
当年滔天的怒火让他没能深想,后来人人都道上巳跟惊蛰背叛酒友私奔,他竟然曾经信过那些鬼话。
又是一个六十年,天干地支一次轮回,他也没能找到上巳。
那天他喝了酒,走到他们在深山老林里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竹屋,这间他来过无数次却从没有一次正视过它的名字的屋子,它叫做藏忆。
近乎自虐一般,他走进去,不小心碰掉上巳经常握在手里把玩的悬珠,看到珠子里,他们之间的一点一滴。
上巳曾经深深爱过他。
而他怀疑过。
自我惩罚的,那天他在大雨中站了很久,从天亮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亮。
手下握得更紧,紧到巳予几乎有些痛,沈清明的安慰有些像赌气:“上天是公平的,孤独的不止你一个。”
巳予轻轻晃一下他的手,摇头:“不,瘟神,我从不想要这种公平。”
这几乎要算一句情话了。
识海里,沈清明似乎是笑了,很短促,转瞬即逝,但巳予分明听到了。
“那就一起。”沈清明指着逐渐变大的入口,“你看,那就是溷逇,天打雷劈浑不怕,自在躺在天地间。”
这头巨兽,长得既如狗又像熊,脑袋圆圆,支棱着耳朵,肚大如山丘。
身上一块一块的,板结成坚硬的石头,缝隙里长满苔藓,脚底下黑黢黢的,躺在那儿跟一座山似的。
归毁镜戴上,看尽溷逇杀戮无数,罪孽深重,这样的怪物,不必手软,巳予摩拳擦掌,“看样子皮很紧实,瘟神,我们去给它松松。”
风风火火的性子还真是上头,沈清明把人拽回来,暧昧地撞进自己怀里,“等等,它在这里头风吹雨打练就一身铜墙铁壁,连天雷都拿它毫无办法,你还想给它松皮?”
那怎么办,来都来了,可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何况二对一,他们更有胜算,趁它熟睡,正好去把它剥皮抽筋。
巳予蹙眉:“不打怎么知道不行?”
“轰隆隆——”
风声鹤唳,闪电划破夜空,群山起伏,四下无人。
似曾相识的画面,一个画面闪进脑海,仿佛也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上巳跟惊蛰跟这头凶兽在昆仑山狭路相逢。
这东西刀枪不入,上巳喊惊蛰引雷,于是一路火花带闪电,围着它一顿乱劈,不知道打到什么地方,那东西突然倒地不起,他们二人才得已脱险。
一闪而过的画面里,没有沈清明。
巳予抬眸看向沈清明,居然在他脸上看出手足无措的焦躁。
那个画面并非空穴来风,巳予在他手心挠一下,说:“瘟神,我似乎跟它有过一面之缘,恰好知道它的死穴。”
“嗯。”沈清明的声音被风吹散,让她感觉透心凉,“是他的眼睛。”
他知道!
那发什么愁?
志怪话本里讲溷逇的眼睛不能见光,所以它把眼睛藏得严严实实,耳朵异常敏锐,百里之外的风吹草动都能听见。
看沈清明苦大仇深的,话本里讲的约莫有几分可信,那可真是难办。
纵然知道它的死穴是什么,依然拿它毫无办法。
从古至今,没人知道它的眼睛长在什么地方,无论什么时候,都没露出来过。
节神对山间凶兽自然如数家珍,巳予为自己没能提供有效的信息而感到遗憾,可是沈清明不以为意,因为沈清明没指望她能帮上忙。
这事儿挺让人挫败,没有记忆的人偏偏自尊心很强。
沈清明拦住她,皱着眉问:“你什么时候见过溷逇?”
巳予不知该如何解释,胡乱回一句“大约在梦里”引得沈清明越发气急,情急之下,她又慌忙找补:“似乎,是上巳跟惊蛰遇到过。”
沈清明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从来没听上巳提过溷逇,这四头凶兽不仅令历法头疼,天道也束手无策,谁要是能从这四兽中虎口脱险,都能吹嘘上一阵子,可是无论是惊蛰还是上巳,都对此事只字未提。
可巳予既能说出溷逇的死穴,恰恰佐证确有其事。
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
沈清明手下攥得更紧,巳予的手骨都快断了,她却没有喊沈清明松开,而是任由他发泄,听见他问:“你想起什么了么?”
等等——
巳予发现什么,沈清明这是在气她没想起来跟他有关的事么?
关键,想起来什么,由天不由她啊,她也不想的,这不是“触景生情”么?
这瘟神,吃起醋来还真是不分轻重缓急,这会子是计较她先想起来什么的时候么?找出溷逇把眼睛藏在哪里才是重中之重啊。
高贵冷艳的清明君,竟然是个醋坛子,谁听了不笑话两句。
可是一想到他这个反应背后的缘由,巳予便笑不出来了。
她鬼使神差地想,以前真的这般不知检点跟人乱来,才让沈清明没有安全感,胡思乱想,生了个多愁善感的性子?
巳予被自己的推测震惊得发愣,一肚子的揶揄都说不出口,她很心疼沈清明,甚至愧疚于没能多想起一些关于沈清明的片段,一时间,舍不得说出那句“是”。
她该怎么让沈清明高兴一点呢?
来不及想了,风把他们的声音吹向远方,溷逇抠一下耳朵,翻身,醒了。
他坐起来地动山摇,身上的大石块“咚咚咚”往下掉,跟山体滑坡似的,那东西在地上转了个圈儿,仰头看天。
刹那间,巳予忘了呼吸,它分明没有眼睛,却好像跟她四目相对,紧接着,溷逇朝着他伸长双臂一把将她扯进风雷山。
沈清明伸手只捞到一片渣滓,晴空霹雳之下,回荡着凄绝呼唤:“巳予!”
小剧场:
沈清明:呜,媳妇儿那么爱我我还怀疑她。
巳予:说,你到底喜欢我还是她?
姜衡扶额:又开始了,你们确定不是在玩什么第三者情趣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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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39-秉烛夜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