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按照大周礼制,亲王府的正门,广五间,均红青油饰,梁栋贴金,绘五爪云龙及各色花草。
这五扇华丽的大门,平素是绝无人会来叩的,若是有人出入,也当是下人自侧门通传之后,方才大开中门。即使是王府的女主人进出,若非正旦入宫朝见,一般轻易不会自此门出入,便是男主人归家,也只开三扇,唯有天子莅临,才会五扇全开。
而汉王妃灵堂所在的中堂,与这正门,不过隔着一道中门而已。
哭灵的声音,与拍门声,那是截然不同的。
汉王府外此时驻守着金吾卫,他们乃是帝王近卫,均是精锐,纵是深夜,也不可能没有反应。立时就有校尉在门外喝问,可门内无人回话,只是拍门之声越来越大。
灵堂前,听得外边金吾卫的高声呼喝与拍门之声,所有纷乱已经止歇,方氏一干人更是有些面色发白……她们此时已经回想起来,如今王府,可还在那些凶神恶煞的包围之中!
方氏心中害怕,立时道:“快去看看!”
那嬷嬷立时跑到大门内观望情势,方氏一个后宅妾室,是不敢出中门的,只能隔着中门张望。
待从门缝中看清是程十三等人弄出的动静惊动了金吾卫,方氏心中松了一口气,又不免咬牙切齿,那程十三便是要作死也不该去招惹那些凶神恶煞,那可都是穿着金甲手拿长剑的,若真有个万一,便是打杀了他们这些人,也无处说理去。
金吾卫的军令乃是守在汉王府外,不可能擅自入内,可汉王府内发生这样诡异的动静,加之才发生了汉王妃自尽之事……不过片刻,消息便惊动了施延。
这位英俊得过分的年轻将军周遭气势锋锐,全没有半点深夜梦中被惊醒的惺忪,冷声喝道:“府内何事?”
程十三这才打开门向施延抱拳一礼:“搅扰将军,情非得已,还请见谅。先时将军曾言,府中为王妃治丧,若缺什么可寻将军,不知此言是否当真?”
施延看了一眼程十三,以他的敏锐,只觉得门内还有一道视线,却不知那到底是谁。
施延只淡淡道:“还缺何物?”
程十三忽然躬身,重重一礼,大声道:“还缺礼制!王妃乃一品诰命,丧礼还缺礼制,请将军成全!”
大周以礼治天下,按礼制,一品诰命,一应丧仪须礼部官员亲自主持,风光大葬。
现在这情势下,若王妃丧仪要经礼部,必是要报与天子的。
施延眼神深深看向程十三,他身后近千金吾卫亦只有金甲耀目,杀意森寒。
待听到程十三的请求,林嬷嬷心中既悲且忧,悲的是王妃身为一品诰命,她才去,府中这些人便不顾颜面闹将起来,哪里有半分礼数可言?忧的是左卫将军施延更是天子近臣,程十三这般不管不顾为王妃讨要下葬礼制,若是触怒对方,只怕讨不得好。
但程十三没有想到,施延竟是始终冷冷注视、一言不发,汉王府里没有人敢出声,金吾卫军纪森严,近千人也只有马匹呼吸之响,秋夜里的寒气阵阵,程十三的头上却汗水涔涔……他不禁又想起京中关于这位施将军的种种传言,一滴滴浸湿后背。
王府内方氏等人亦是惊惧交加,不知这位施将军会不会一声令下,迁怒于他们。
时间其实并没有过去多久,可所有人都觉得仿佛过去了几个甲子,那位施将军才冷冷问道:“谁指使你前来的?”
程十三一愣,下意识就想转头,随即他反应过来,并未回头。可是他手底下那些普通护卫,哪有那许多思量,他们的视线立时齐齐转向一旁,施延的视线跟着落在了一旁的……姬执佩身上。
林嬷嬷面色一变,立时冲出中门,护在执佩面前:“将军!王妃才过逝,便有那些狗东西扰乱灵堂……可怜府内只有我们这些老仆,实属无奈才出此下策……”
执佩拉了拉林嬷嬷,示意她不必再说。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径自上前。
直到独自对上那冰冷如电的目光,执佩才知道,这位执掌帝王近卫的年轻将领不怒而威时,这有多么可怕。
如果说平时,施延是一把深藏匣中之剑,此刻,更是他锋芒乍现之时,仿佛只看上一眼,都会被那凛冽杀伐之意割得鲜血淋漓。
执佩被那视线刺得情不自禁退了一步,却很快稳住心神,不卑不亢深深一礼:“十三叔所求皆我之意,我等并未奢望其他。只是娘生前最爱清静风雅,我不能见她灵前喧嚷至此,恳求将军成全。”
这个人……有参与这背后的阴谋吗?她现在已经递上把柄与台阶,这个人会如何选择呢?
施延看着执佩小小的素白身影,微微蹙眉:“何人喧嚷?”
林嬷嬷立时一指旁边那福芳院的老奴:“便是他们!”
若不是这些东西,佩娘何至于冒着这般大的风险去为亲娘求一个体面。
施延只深深看了执佩一眼,挥手道:“王妃乃一品诰命,身份尊贵,灵前岂容轻慢?喧嚷者,按朝前乱礼者处置!”
那嬷嬷骇得面无人色、立时想挣扎求救,可金吾卫不知在御前执行过多少次这般命令,直接将那嬷嬷嘴巴一捂、四肢一绑,像只死狗一样拖了出去,按倒在地。
人高臂粗的长棍打在人体上,闷闷的声响和着人喉咙里无法发出的惨叫,还有渐渐刺鼻的血腥味与尿骚味,在这寒冷深夜,令王府内无数浮躁人心立时战栗胆寒。
便是执佩也不由微微一颤,古代的上位者一声令下,随之而来的鲜血……不论多少次都令她难以习惯。
林嬷嬷立时捂住了执佩的眼睛,今夜执佩已经见过太多的血,林嬷嬷不欲她见到更多。
待那嬷嬷气息微弱地被扔回门内、被福芳院的下人们颤抖着带下去,施延才看向姬执佩道:“好好为你娘守灵。”
随即他一挥手,金吾卫金甲摩擦,重新归列,值守的与归营的各自有序,分毫不乱。
林嬷嬷一礼谢过,才拉着执佩起身,缓缓退回门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回到中门,却见门内方氏面色惨白,已经骇得站不稳身子,仿佛随时可能晕过去。
林嬷嬷冷笑着要说什么,五郎双腿发抖、却依旧站到了方氏面前,大声道:“不准你们欺负我娘!”
方氏呜咽一声,抱住五郎,仿佛终于找到依靠般,失声痛哭:“我的儿……”
林嬷嬷不由咬牙切齿道:“你这作的不够,还要连累五郎不成!”
五郎推打着林嬷嬷道:“你个老奴!你们害了嬷嬷不够,还要来欺负我娘吗!”
姬执佩气得指尖都在发抖,她已经受够这对母子,胸中怒火只想掀个天翻地覆,却听一个少年声音汩汩似清泉、从身后传来:“谁是你娘?!”
姬执佩回头,却见一个风尘仆仆、满面憔悴、只在腰间拴着素缟的高瘦少年,他皱着眉毛看向五郎,他神情语气并不如何严厉,五郎却瑟缩了一下:“三哥……”
大周礼制,像五郎这般的庶出,只能称呼正室为娘,即使方氏是他亲生母亲,他也只能叫阿姨……他情急之下这般脱口而出,可见私下里方氏是如何教他的。
方氏畏缩了一下,显是也知有错。
林嬷嬷在怔愣中反应过来,失声道:“三郎……你、你怎地回来了!王妃不是早就叮嘱过,你……”
少年只是摇了摇头并未回答,他远远向大门外的施延道:“家中失序,叫将军见笑。”然后他顿了一顿,又肃容一礼道:“将军大恩,弘没齿难忘。”
这便是指方才施延出手的事了,姬弘方才带着仆从、向金吾卫解释自己来历时,已经远远看到府门口发生的一切,也大致推断了事情缘由。
家中只有幼妹和老奴在,堪堪借了这位施将军的势才能稳住府中局面。
施延远远回了一礼,便率队而去。
姬弘叫身后人关上王府大门,这才看向愣愣看着他的执佩,他似是想安慰一笑,却又不知为何再度红了眼圈:“佩娘,对不住,阿兄回来迟了。”
明明这个少年该是陌生的,可看着上人为他披上一般无二的孝衣,执佩却觉得他莫名亲近,令她眼眶也跟着红了。
姬弘见她穿着小小的丧服,不过数月未见,上次分别,他还向阿娘抱怨过幼妹调皮玩闹不懂事,如今,阿娘已经不在,妹妹变得这样安静听话……这一切只叫他心头更酸楚,视线不知不觉模糊,他却强忍住了。
姬弘转过头来,先对五郎正色道:“五郎,你亦是我汉王府王子,我大周以礼治天下,礼数上绝计不可行差踏错,君子非礼勿言,方才你那些话……你可知错?”
五郎呐呐应是,方氏见外头金吾卫退回原处、已是回过神来,对五郎道:“还不过来谢过三哥哥教导?”
又对姬弘道:“如今府上丧礼事多,若有什么要做的,三郎也尽管吩咐,福芳院这头你也只管差遣,五郎虽愚笨了些,三郎你费心多指教,他定肯听你的话的。”
姬执佩看着方氏,想到对方在母亲去世前后的两副面孔,方才闹出的那些事。如今话说得好听,恐怕也未必安了什么好心。她这哥哥说话温文有礼,方氏是他庶母,他却未必能完全应付。
执佩便拉了拉三郎的衣袖:“三哥,不若让五哥搬到前院与你一同住吧?”然后她转头看向呆愣的方氏:“这样,三哥不就可以天天指教五哥了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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