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珐道离外寨不远,沿道高墙光滑,密不透风。
围墙后便是一排紧挨着的房屋,里面住着护寨的护卫,和他们的家眷。
寨门半开,跟前守着两个佩刀护卫。
一行长队排在门前,缓慢地移动着。
两个护卫面容严肃,仔细检查核对每一个过路的人的牌子。
栀桡扯了扯头上的破布,遮住大半张脸。她咳嗽着往门口投去一眼,腰背更加佝偻。
她蹲在百珐道墙沿,缩在一堆同样衣衫褴褛的人群中间,丝毫不起眼。
百珐道内才是真正的仟寨,不过近年来灾害太多,白露坪所有人都奔着仟寨来,以求庇护,来的人多了,仟寨外沿又多了个外寨。
但是外寨可不在仟寨的庇护之内。
每年一次的天潮降至,离寨门近的地方总是聚着许多人。
时不时就有一个护卫满脸不耐烦地走过来,把人群挥散。
这些日子,更是有人拿着通缉像在人群中一个一个地察看。
寨门前。
一位老人哆哆嗦嗦把手里的牌子递给护卫。
一个满脸胡髭的护卫左右翻看牌子,又抬头去看老人,最后把牌子往地上一摔:“拿个假牌子也想混进仟寨!”
老人吓得一抖,眼看着从边上又另走过来两个护卫,他连忙抱住护卫的手臂,哭喊道:“冤枉啊!官爷!我早就入了仟寨,不知是哪个黑心肝的调换了我的木牌……”
护卫还欲说话,走来的年轻护卫看清了老人的脸,却道:“这老头我认识,在寨里收夜香的。进出频繁,木牌被掉包了也正常。”
老人涕泗横流,连连点头。
胡髭大汉勉强点点头:“入了寨赶紧把木牌处理好,不然,再拿着假木牌想要入寨,就别怪我把你抓进大牢去了!”
他挥挥手,放老人进门。
年轻护卫把手里拿着的画像递给胡髭大汉,道:“别只关注那些个老家伙,这是新的画像,照着这个抓人,别放那妖女入了寨。”
胡髭大汉张开纸看一眼,嘀咕道:“怎么一个妖女,通缉的画像一次画得比一次精致好看?”
年轻护卫不说话,又把手里另一张画像跑去递给正在人群中筛查的那名护卫。
栀桡扫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假木牌,假意咳嗽几声。
无人注意间,她的手探到地上。
一阵薄沙覆盖住远处那枚木牌,直到它完全被遮掩。
筛查的护卫走到栀桡跟前时,她缩着身子坐在地上,头深深埋下。
护卫手里拿着新得的画像,拿脚踹了踹栀桡的腿:“喂!抬起头来!”
栀桡缓慢起头,破布遮挡住她的脸。
栀桡定定地看着护卫,记住他的脸。
不用护卫说,她掀开破布。只见破布之下,鲜血淋漓,皮肉糜烂,还未曾结痂。
护卫被这张脸吓得一抖,下意识看了一眼手里的画卷中清丽秀雅的女子。
栀桡用破布重新遮住脸。她的声音沙哑粗糙,说话喘气时,仿佛在喉咙里吞咽着沙粒。
她说:“军爷,昨日我安葬我那短命的孙儿时,不小心跌到河里去了。木牌什么的,一切随身,都落到河里去了。”
说着,她掀开自己的衣袖,露出同样没一块好皮的肌肤。
安葬……
那就是去了莫哭河。
护卫艰难吞下一口口水,倒退几步,转头快步离开了。
栀桡低下头,捂着破布,慢慢直起身子,站了起来。她步履蹒跚,一副老得走不动的模样。
走到出十几步时,一个黑脸少年一瘸一拐,快步朝着栀桡方向走过来。
栀桡抬眸看见他怀里那把刀,隔了老远就闻见刀上沾染的熟悉气息。
她低头,一步一顿往外走。
待到黑脸少年从她身旁路过,擦肩时,栀桡身子一晃便摔倒在地。
不等黑脸少年反应过来,栀桡趴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接着,便一动不动,吐息迟缓。
无人注意间,她的手探到地上,在衣服遮掩下把身下那老人方才掉落在地的木牌塞进衣袖里。
黑脸少年,即石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遭吓傻了。
他连忙搀扶起栀桡,连声道歉。
栀桡扶着石头的手颤颤巍巍站起身,艰难摆手,目光落在他怀里的长刀上,道:“无事。”
说话间,破布扬起一角,露出了狰狞的皮肉。
石头心里一颤,低头看,这老妇方才撑在地上的手也是鲜血淋漓的。
他一瘸一拐的,走路竟然还有这样的力道……
栀桡瑟缩着身躯,挣脱开石头的手,颤颤悠悠、一步一挪往前面走。
无人看见时,她掏出袖子里的木牌,半遮着,低头细看。
木牌正面刻着“仟寨”两个大字,翻过来,用精细的小字刻着一个命为“王成”的人的简略信息。
如此,她就能仿出一个相似的木牌。待审查时,再给那些护卫下个药,便能轻易混入仟寨了。
正看时,身后却突然响起两道脚步声,还伴着一声声呼喊——
“婆婆!老婆婆!”
栀桡把木牌往袖子里一塞,回头去看,只见先前筛查她的那名护卫快步朝她跑来,再看,他身后还跟着跑得身子一歪一歪的黑脸少年。
栀桡站定,目光沉静。
护卫跑到栀桡跟前,大喘气站定脚,笑道:“婆婆,我见你实在艰辛,特意去求了下令,允你入寨。”
说着,他扶着栀桡的一只手:“待我今日轮值结束了,便带你去办新的木牌。您大可放心。”
石头也跑到栀桡边上,扶住她的另一只手。
“婆婆,我带你去医馆瞧瞧吧。不然,我心里实在愧疚。”
栀桡在两个人的搀扶下朝着寨门缓慢地行走。
恍惚间,她想到,这两个人一定是从寨外来的。
冤有头,债有主。
她要报复的是仟寨人。
就是不知道如今这仟寨,到底还有多少“仟寨人”。
栀桡心绪不稳,缓缓吐出一口气。
石头忙道:“婆婆,你走慢些,别累着了。”
圆脸护卫,即万州,和石头一左一右搀扶着栀桡走到寨门跟前。
胡茬护卫手里拿着一个木牌,正在查验,余光瞥见三人,稍一思索便阔步朝他们走来,喊着:“等等!”
“未经查验便带人入寨。”
他走到几人跟前,扫了一眼栀桡,又把目光移到石头身上去。
“我说石头,你现今也有了带人入寨的资格?我记得,你自己都还没入得百珐道吧。”
石头尴尬一笑:“宇哥,你看,万州哥不也在呢吗。”
陈宇望向万州。
万州则道:“这老妇情况特殊,昨日不小心掉入莫哭河,木牌被融了,浑身都落得些伤。我方才去与下令说明了具体,他已同意我带这老妇入寨。”
“下令的话能压过副令?”
陈宇:“李副令今早亲自下令,生人一律不得入寨。尤其是,”他看向石头,“与万樊副令交往过甚的人带来的生人。”
石头咬牙,不敢说话。
“不过既然是下令的话,我等自然也不敢违抗。这样吧,把这老妇关到那什么神医隔壁去,也好相互照顾。”
说着,他拍了拍石头的肩膀,笑眯眯说:“石头弟弟,让你家副令早早想清楚,想清楚了再来说话。毕竟说到底,他只是个外寨副令。待他与李副令重修旧好,到时,你就是想带两个生人入寨,我也不敢阻拦啊。”
左右上来两个护卫,扣住栀桡的双手。
石头拍开陈宇的手,侧首望向栀桡,很是羞愧:“婆婆,是我连累你了。”
栀桡摇头,只说:“无事。”
话音未落,两个护卫押着栀桡往前走。
栀桡越走越沉默。直到两个护卫押着她走到地牢,她抬头看见跟前的铁门,心情有些微妙。
此刻他们来到的这个所谓地牢,是挨着百珐道的另一处牢笼,只能勉强算是在内寨的地界里。
栀桡之前被关押的地牢,位于仟寨最中心的祭台地下,是一座真正的地牢,寻常人根本就不知道。
前面八年,地牢日日夜夜都有人把守,密不透风,生怕她跑掉。
直到他们见她生机了了,身上的血也要流尽,再不能提供价值。
想直接杀死,又害怕她作为修道之人,肉-体虽死,魂魄还在,过了十几年仍然能回来寻仇。便使了邪法,将她的魂魄硬生生撕裂,分散作好几部分镇压。
如此,终于是放心了,他们再也没有派人给她送过吃食,也不愿再浪费诸多人力来看守她。
原本只需静静地等待栀桡死去就行,直到简树父女觊觎她身上最后一丝血脉,支开仅有的几个看守,来到地牢……
得知栀桡逃跑的消息,只派了一个副令到处搜寻,却又足足搜了七八天。不过是忧心她到底没死透,害怕让她抓住那一丝反扑的机会。又觉得无论怎样,一个半死不活的栀桡到底成不了什么大事。
把守地牢的人打开地牢,两个护卫又一路押着栀桡往里走。走过十来个牢房,栀桡突然感应到一丝熟悉的灵力波动。
这么巧?
栀桡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越往里走越潮湿。直走到最里面,潮得出水的的牢房跟前,一个护卫开门,轻轻推栀桡进去。他没有马上锁门,只是抓着牢门,站着。另一个护卫则不知道去了哪里。
栀桡站在牢房里,偏头朝旁边看过去,正好对上坐在地上那人的眼睛。
花十小看着眼前这个包得严严实实的佝偻“老人”,表情有些凝滞。
他们只相互看了一眼,便同时挪开视线,装作没认出来。
站在牢门跟前的人倒是对谁都挺客气的。他先和花十小打了个招呼:“您就是花神医吧。”
花十小摆手,很温润地笑:“神医不敢当,能治些小病罢了。”
“能治得小病,也是极其了不得的。仟寨人都是背负天罚之人,就是小病,也不是寻常人能奈何得了的。”
说着,他转向栀桡:“老人家,你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有花神医在这里,你身上的伤多少能得到些医治,不至于丢了性命。”
旋即又向花十小解释道:“这周围能找到的草药马上都会给您送来,您看看能不能给她医治医治。她伤得太厉害了,听说是不小心跌到了莫哭河里去了,全身没一块好皮。年纪又这么大了,这样下去,用不了多时就没了命。”
花十小早就闻到了栀桡身上浓烈的血腥味,却以为是她沾上了旁人的血……
她那样的身手会失足掉入那河里去吗?
想来是有人害她。
栀桡佝偻着身子,感觉到两人投过来的目光,学着那日那个灯笼老人的样子,手抵着嘴,弓着腰用力咳嗽起来。
护卫看着栀桡,叹了口气:“把人医好了,就是万副令不能来接您,李副令知道了您的本领,也再不会为难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