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雷电交加。
罩在仟寨上空的阵法泛起隐隐白光,挡住雷电,但带有灼热气息的雨水穿过阵法,倾盆而下。
大地蒸腾,热气滚滚。
街道上所有门窗紧闭,了无行人。只有家家户户檐下的灯笼,一如既往,亮着微弱的光。
栀桡把套在身上的外袍解开,两只粉袖子包住脑袋,在下巴处打成死结,宽大的衣袍则随意披在身后,被风吹动。
她手里紧紧握着匕首,听到雷鸣时,会下意识顿一下,随后大步向前,继续朝着记忆中那座高高的阁楼走去。
声声雷鸣,似乎总在她头顶那方寸天空响起,就像在传递什么讯息。
有风把滚烫的雨水吹到栀桡脸上、身上去。
长久没有清洗过、显出一种黑灰颜色的脸,在雨痕下,渐渐显出一道道白皙的皮肉。又因为雨水灼热,泛起绯色。
栀桡似是感受不到雨水的灼热,脚步愈快。突然间,她侧眸望向街边。
矮小的屋檐下,破旧的灯笼被风吹得不住摇晃,一个老人站在檐下,小心翼翼把住灯笼,往里面添油。灯芯噌一下,明亮起来。
那人抬头,看向栀桡,似乎在打量着什么。
栀桡站在原地,离他五步远,匕首还紧握在手中。她仔细辨别这个老人的脸,却没能从仅存的记忆中找到他。
既然认不出,便不是仇人。
栀桡把匕首刃藏进袖里,迈步又要走。
“小姑娘。”
老人喊住栀桡,见她没应,小跑几步到她跟前,一把扯住栀桡的手,同时也握住了手间的匕首把,随后拉着栀桡,几下躲进檐下。
栀桡和老人同时低头看了看握在他们手里的匕首。老人似乎抖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拉着栀桡进了屋。
“外头霖君子作法,淋久了是要被淋坏的。”
栀桡无言,看着老人。老人叹了口气,取下墙上挂着的蓑笠,披到栀桡身上,又左右寻了一顶草帽,垫一下脚,轻轻扣在栀桡头顶。
盯着栀桡的脸,想了下,老人走到灶前,很快抓着一个馒头回来,对栀桡说:“张张嘴。”
栀桡依言张嘴,老人就把馒头塞到她嘴里,完全塞进去了,才说:“嚼吧。”
栀桡艰难地嚼。
老人默默抹了眼泪,又说:“咽吧。”
栀桡一点一点往下咽。
老人说:“还饿吗?”
栀桡忘记了什么是饿,望着老人,摇了摇头。随后问:“你认识我?我不记得你。”
“一辈子遇见那么多人,哪能都记住。你走吧,什么时候饿了,来找我就是。”
说着,老人轻轻把栀桡推出门外。栀桡在檐下站定不动,一遍又一遍地看老人的脸。
老人说:“您不走了吗?”
栀桡摇摇头,说:“我原本准备趁着热雨,马上冲到万单重跟前,用匕首把他的心搅碎。”
“但是你拦住我,喂我吃了一个馒头。”
“你能告诉我,你希望我此刻该怎么做吗?”
老人露出一个无比凄惨的笑:“我来选?我此刻看见你伤痕累累,看见你出气长进气短……我此刻只希望你能活下去。”
栀桡沉默片刻,点了头,随后大步跨进雨里。
老人喊住她:“小姑娘,你最终要去哪?”
“去寨外,养伤。”
栀桡回头:“有人在雷声里呼唤我。我不记得他。他应当是个好人。”
“去寨外……”老人轻声叹一句,跨步走到栀桡跟前,“热雨持续不了多久了,等雨一停,他们肯定会四处搜寻你的踪迹。单单你一个人,出不了仟寨。”
“我儿子在佰玉堂当值。让我送您出寨吧。”
乌云一路往前移,雷电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一行人又在沙漠中赶了半天的路,终于在傍晚时分摸到了仟寨的边缘。
远看,就是一个半圆的透明罩子罩住一圈绿色。圆圈外沿是被晒得焦黄的树木,往里走二十余步,地上长有绿色的细草。
花十小举着火把跟在人群后,隐约听到有水流声。
仟寨说是寨子,实则极其宽广。走了一刻钟也不见人家,只能偶尔看见有荒废的旧屋。
据万樊之前所说,近年来沙漠里的妖兽越发蛮横,时不时就会越过天障。仟寨外沿的人都迁到更里面去了。
越往里走,周遭的植草就越繁茂,往前看不出是在沙漠之中。光线昏暗,鲜嫩欲滴的绿酿成墨色,显出一片模糊的阴影。
隐约之中,似乎有一种被人打量的错觉。
“先休息吧。今天晚上是回不到寨里去了。”
又走到一间废弃许久的屋子跟前,万樊止住脚步,打量天色:“也不早了。”
几人自然是没有意见,合力把两辆满载的板车推进屋。
花十小站在屋角抬眼望去,只见正门对着的桌子前置着一座半人高石像,短腿长手,表情狰狞。
原来这座狭小破旧的屋子,竟然就是万樊等人提及的求雨庙。
“万樊哥,我去外面捡些柴火吧。”
花十小侧首朗声道:“我也去吧。”他对着石头扬起笑,“正好走一走,逛一逛。”
石头还记着花十小喊他小孩的事,忍不住小声抱怨:“大晚上有什么可逛的,一摸黑都是半个瞎子。”
万樊拍拍石头的脑袋,笑:“有花兄陪你,我也好放下心来。你们去吧,早些回来。”
石头“哦”一声,和花十小一道走出门去。
他们现下借宿的地方还算仟寨的外沿,树木花草曾经繁盛,现在却多有枯败,往外走十余步就有几棵枯死的高树,树下满是被风吹折下来的枯干。
石头心里还是有些别扭。花十小早就看出石头的不自在,笑着拦住想要去别处拾柴的他,说:“我去那边捡吧。”
说完,不待石头回话,花十小把怀里的几根木柴塞到石头手上,有意朝着愈发幽深处走去了。
溪水汩汩,绕过几棵树木,花十小看见一个小水池。身后,石头的身形消失在黑暗中,而鼻息间的血腥味却愈发浓重。
除了血腥味,还有一丝灵力的波动。
花十小握住刀把,故作无事。
跨过一丛杂草时,耳边的几不可闻的呼吸声轻了一息。花十小侧步后避,恰是一道身影携着寒光闪出草丛,径直袭上花十小原先的位置。
栀桡躲在板车里,一路被送到佰珐道。热雨还没停歇,已经有人发现了地牢的异样。
老人推着栀桡,一路走到佰玉堂的大堂。大堂内挤着诸多人,才将将得到栀桡逃脱的消息,此刻正在商议。
老人扶着板车,站在角落,连同着藏在板车里的栀桡,一道听清楚了他们打算如何搜捕。
眼见着佰玉堂的人分做寨内寨外两波,马上要出门去搜寻栀桡的踪迹,老人拦住要去寨外搜寻的领头。
“勤棠,把这板车拖到粮仓去。”
李勤棠看一眼板车上堆得满满的米袋,伸手拍了拍,朝老人点了下头,挥手示意手下把板车往外拖,随后对老人说:
“爹,下次这种情况就别来了,我好歹是副士,不会有事的。”
老人摇头:“我只是来运个粮食,顺带看一眼你。”
“好好好,你只是来运个粮食的。”
李勤棠笑一下,招呼着手下,一齐离开。
米袋看起来严严实实堆了两层,内里却悄悄留有空间。
栀桡缩在狭小的空间内,感受着身下的板车不断颠簸。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开门声,板车往前两圈,停下,接着朝下矮去。
又是一声关门声。左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栀桡推开身上压着的米袋,周围一片灰暗,空中净是粮食的味道。
她下了板车,小心翼翼推开门。天色昏暗,屋外热雨已经停歇,没有雷声的指引,栀桡一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没有过多犹豫,她隐匿身形,往更远处跑去。
一直到跑不动时,她择了一棵高大的树,爬上去,遮挡住自己的身形。
在高处的树上,栀桡还能隐隐约约看见李勤棠等人的火把。
原本准备趁他们走远时,换一个方向逃跑。等了没多久,栀桡却突然感受到一丝灵力的波动。
她一怔,抬眸望向远处。
有修行者来到了这个禁灵之地。
他们……又诓骗了一个修行者,来进行所谓的“拯救”吗?
栀桡紧紧握住匕首,抿嘴,眼神逐渐坚毅。
她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那个人,必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