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禹发现谢遥忽然忧愁了起来,仿佛一夜之间,他体内的太阳就黯淡了。就连他金色的头发都苍白了,好像被吸干了精神似的。他问谢遥发生什么了,谢遥一边说一边无奈又抱歉地冲他笑。
在那段日子里,谢家被狂暴的家主和倔强的少爷搅得鸡犬不宁,仆从下人比往常更加沉默寡言,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帮着说话。谢王山吼的时候他们就嗯嗯嗯,谢遥抵抗的时候他们也端茶送水。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现任家主和未来家主哪个都不能得罪,站队一定要站中间,否则还怎么在谢家混。
在所有人都保持沉默的时候,只有老管家还会和谢遥说说话,他不理解同性恋是怎么回事,心里面虽然觉得不正常,但又认为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少爷一定不会不正常。谢遥的优秀懂事他都看在眼里,就算他要找个男的……
老管家委婉地询问谢遥将来能不能改变想法,谢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说叔你也觉得我有病吗。
继承人孙子和老爷子干起来了,最高兴的一定是除了大儿子外的那六个儿子。三儿子透露出一条不知真假的消息,根据他的情报,大嫂周游世界以后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了!
谢王山破口大骂,说我早就知道他妈有病,还把疯病遗传给儿子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想过他那个一事无成的大儿子是怎么靠自己生出这么天赋灵慧的儿子的。相比之下,谢遥的妈妈,那个享誉世界的小提琴家可就优秀太多了。
谢王山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没办法让谢遥改正。为了扳好孙子的怪病,他甚至动用权柄,强行让谢遥转校。
但谢遥破罐子破摔,无论谢王山怎么恫吓,他一口咬定他就是不喜欢异性。
谢王山绝望了,这时候上仙台又有任务叫他,只好暂时离开。他心神不宁,几次发呆,一个朋友看出了他的忧愁,谄谀地凑上前问他有什么烦心事。谢王山那天喝了点黄酒,朦朦胧胧地说了一半。
朋友微笑道:“王山大人,只要是病,就能被治好。”
“此话怎讲?”谢王山酒醒了一半,仿佛捞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的手腕。
“您……听说过戒同所吗?”
谢王山眼底亮起希望的光芒。
他当然不会只听一面之词,为此还特地见了鸿德书院的校长。原本在此之前他还是不太相信的,但当他亲自走了一趟以后就坚定了把谢遥送进去治病的决心。校长打扮儒雅,谈吐风趣,话里话外透着老道的教育经验。他向谢王山保证,只要把孩子送进来治疗一段时间,带回去的一定是个聪明听话的好孩子。最重要的是正常。
谢王山沉吟着,又询问了他们的治疗手段。校长也不避讳,直言他们采用的是扭转疗法。校长掏出手机现场搜词条给他看,证明这种疗法是系统的,并且有先例存在。校长领着谢王山在露天广场上走动,那儿有一群正在放风的孩子,都是十四五岁年纪。
校长笑吟吟地伸出手,道:“贝贝,过来。”
那个叫贝贝的男孩立刻跑了过来,神情乖顺。
谢王山微微动容,这个孩子的乖巧让他想到了谢遥小时候。
“贝贝,告诉这位叔叔,你现在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贝贝一板一眼道:“我喜欢女孩子。喜欢同性是不正常的,不能娶妻生子,也不能繁衍后代,还会得艾滋病!”
校长微笑道:“好孩子,回去吧。”
谢王山亲自挑选了几个孩子,一一询问了他们的想法。无一例外地,那些孩子都表现出了对自己从前不正常行为的深恶痛绝,控诉自己的时候甚至激动得浑身发抖。
谢王山认定这就是能矫正自己孙子怪病的医院,回家以后就让人去把谢遥叫回来吃饭。
“别对他太凶了。”谢王山嘱咐道:“孩子在学校学习也不容易,让他回来吃个饭吧,我们爷俩好好聚聚。”
谢遥以为爷爷终于想开了,放学后绕道找了个小卖店借电话,因为他自己的手机自从坦白以后就被摔烂了。谢遥兴致冲冲地打给封禹:“封小禹!我爷爷终于想开啦!”
封禹也很高兴,让他回去好好和爷爷聊聊,千万别顶嘴,如果爷爷实在不能接受那就先别坚持,以后经济独立了再谈。
谢遥没放在心上,在他眼里爷爷终究是那个小时候把他放在肩头上让他骑大马的爷爷,只要他坚持,早晚会成功:“我知道啦,你快回家吃饭吧,等我好消息!”
*
谢遥一路跑回了家。他冲进大门,高兴地跑到餐桌旁。谢王山就坐在桌边,见他便温声道:“回来了?去洗洗手,吃饭了。”
谢遥转身去一楼的卫生间,刚过转角,便看到老管家走了过来。他心里高兴,张嘴道:“叔……”
老管家眼睛霎时睁大。谢遥看他表情不对,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但还是立刻收音,他对老管家的信任不亚于对亲爷爷的信任。周围有两个平时伺候谢王山的佣人路过,明明白白地用眼神警示着他。老管家心里着急,又不能说话,只能冲谢遥微微摇头,嘴唇开合。
谢遥觉得奇怪,试图去辨认他的口型,却发现他只是反复开合嘴唇,每次闭上嘴以后都摇摇头,如此两次,直到不得不和谢遥擦肩而过。
谢遥有点茫然,脚下不自觉慢了下来。这时候那个佣人提醒他道:“小少爷,快去洗手吧。”
谢遥洗净手回到餐桌上,爷爷甚至还冲他温和地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折了起来。谢遥坐下和爷爷问好,一顿饭吃得还算和谐,毕竟谢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爷爷温和的脸了。
吃的差不多的时候,谢王山放下筷子擦嘴,问道:“也有一段时间没见了,这段时间里你都干什么了?”
谢遥挑了些学校的事情来说,谢王山微微点头,又问道:“有什么长进没有?”
谢遥心里觉得有点奇怪,正要答话,就听谢王山又问:“对以后的人生大事,有什么新的看法吗?”
谢遥懂了,心里十分无奈:“爷爷,我只是和别人不一样而已,既没有伤害到别人,也没有影响到自身,您……”
“你伤害到了我们这些在乎你的人。”谢王山痛心疾首:“谢遥,这段时间全家姓谢的都愁白了头发,你想让我们痛苦一辈子吗?”
“……”谢遥道:“可如果您违背我的意愿,我也会痛苦一辈子的啊!您说您痛苦,可您接受了这件事不就不痛苦了吗!”
“那为什么你就不能变正常呢?你接受了不也就不痛苦了吗?”
“……”谢遥感觉这就是个没有尽头的莫比乌斯环,不禁无言以对,他想让爷爷接受,可爷爷也想让他接受。“可我天生喜欢男的,我怎么接受啊?”
“你这是有病,我们没病,怎么接受你有病?”
谢遥叫道:“我没病!”
谢王山冷声道:“错的就是错的,你看看满大街谁和你一样?男人,先要做出一番事业来,然后娶妻生子,履行你作为人类繁衍后代的责任!”
谢遥不能理解他爷爷的思想之顽固:“可是谁规定了每个人类都有繁衍后代的责任?”
“你去看看圣贤之道,哪个不是让你建功立业然后繁衍后代?”谢王山动了火:“照你说的,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想,抛弃了自己作为人类一员的责任,人类岂不是要灭亡了?”
谢遥要疯了:“人类怎么可能因为我不生孩子就灭亡了呢?您要非得抱个小孩我去孤儿院给您领回来一个不就得了。无论我怎么选择,可大部分人还是会娶妻生子的啊,怎么会所有人都喜欢同性呢?都繁衍到七十三亿了,难道还不够多吗?”
“你是个男人!”谢王山气得想拍桌子:“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娶妻生子,建功立业,千百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
“汉武帝刘彻还养男宠呢也没妨碍他称霸天下啊!”谢遥可找到同好了:“我为什么非得要和别人做的一样啊?我不能有我自己的生活吗?”
“你可以有你的生活,但起码你得正常!”谢王山气得胡子都在颤抖:“正常!不是像个变态一样!”
谢遥冷静了下来,失望道:“您就是这样想我的吗?”
谢王山动了动嘴唇,眉宇间一些不忍。他想起那个叫贝贝的乖巧男孩,想起他被矫正成一个正常的人,立时狠下了心:“不管怎么样,有病就该去治。我找了个地方,人家有系统的治疗方法,你先进去呆两天吧。”
谢遥呆若木鸡:“什……什么?什么治疗?”
“治你的疯病,出来你就正常了。以后娶个老婆,为我谢家绵延子嗣。”谢王山挥挥手:“带少爷上车。”
两个佣人走了过来,恭敬地弯腰:“少爷,走吧。”
谢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慢慢转向爷爷,表情空白:“爷爷你要把我送走?”
谢王山抖着胡子:“不是送走,是送你去治病,病好了就接你回来。”
“爷爷你不能——”
“少爷不服管教,你们还在等什么?”谢王山打断他,声如洪钟。
两个佣人伸手过来,掌如铁钳。外面忽然涌进来几十个黑衣保镖,他们只听命于谢王山,平日里极少出现。谢遥傻眼了,但也知道现在还不是他傻眼的时候,他爷动真格的了。
“神啊,请给我力量。”谢遥绝望地喃喃道,身上绽开灿烂的金光。
不断有人冲上来,高举武器,面目冷峻。他们冲了过来,而后纷纷匍匐在谢遥的脚下。谢遥的功夫可是当代上仙台领袖亲传的。更何况,他天生就是半神。
谢王山眉毛颤抖,呼唤更多保镖。可他们只是不断地被击飞,谢遥从茶几上的花瓶里抽了一枝鲜花,用它像击剑一样击打所有拦路的人。他的动作轻描淡写,花朵上却附带着万钧神力。保镖们使出各种各样的咒术能力,他们的力量在空气之中爆炸,可没有一个人能挡得住谢遥执花一击。
“少爷别打了,饭里有药!快跑!”老管家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从二楼跑了下来。
伴随着他这句话,谢遥的眼皮忽然沉重起来。他逐渐力不从心了,身体像是要睡着了。保镖们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他的疲惫,奋勇冲锋,前仆后继。
谢遥怒火攻心,情急之下用灵力震荡自己的肺腑,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旋即清明了不少。
“小少爷!”老管家失声惊叫。周围保镖得到的是生擒的命令,现在谢遥受伤也不敢贸然上前,犹豫地围困着他。
谢遥不可置信地看着谢王山,他脑海中闪过老管家怪异的行为,突然就明白了:“您在饭菜里下药?那为什么您还——原来如此。”
家里的厨子最知道每个人喜欢吃什么菜,只要在他一定会吃的那两道菜里动手脚就好了。
谢王山不看他:“你们还在等什么?送少爷上车!”
保镖们得到指令,一窝蜂地涌了上来。谢遥只觉满眼都是晃动的黑色,仿佛无穷无尽一样。谢王山对身边佣人说了句话。他走向老管家,要把他带下去。老管家拼命挣扎,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少爷——别管了,快跑啊——”
谢遥心中剧震,花枝脱手飞射:“把王叔放开!”
佣人不得不侧步闪避。老管家大叫道:“小心身后!!!”
谢遥回头。冰冷的钢管上闪耀着绝望的阳光,保镖手臂甩开,朝着他的肩膀劈下。
谢遥望着那阳光,一时有点绝望。打斗已经持续了十几分钟,涌上来的人只多不少。这样的人到底还有多少?他干掉几个了?后面还有多少个?
钢管在空气中打出尖锐的爆鸣。谢遥猛地惊醒。难道他就这样被送去戒同所了吗?
绝不!
“挡我者——无路!”谢遥单手抓住那根钢管,发出不屈的怒喝。“神力,开道!”
自颧骨以下,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忽然绽开金色的咒文,一直延伸到衣领里。谢王山一惊,那是点召上仙台的证明,他现在已是正神。难道他得到正道的认可了?
怎么会这样?孙子忤逆了伦理,是凭什么点召的?就凭一腔悍勇吗?
谢王山忽然感觉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但他不愿承认这种事是对的,所以他派出了最后一批保镖。当他们都倒在谢遥脚下后,谢王山终于站了起来。
“爷爷,您要与我为敌吗?”谢遥道。
“将来你会明白爷爷的苦心。”谢王山叹息。
于是谢遥被送进了鸿德书院。他们强迫他看GV,一旦有生理反应就上电击,又让他看AV,没有生理反应就侮辱谩骂。因为他是谢王山的孙子,所以没人敢真的对他实施拳脚暴力,可他亲眼看见室友身上青紫的痕迹。谢遥触目惊心,不明白人间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地方。
每天清晨他们要朗读批判同性恋的文章,用断水断食的折磨迫使他们屈服。冷酷的叱骂像冰水那样兜头而下,那些人不断地强调他这样是错误的。时时刻刻,日日夜夜。
语言文字绝不是苍白无用的东西。相反,它是毒物里最烈的那种。刺激人偏执,逼迫人自杀,那种残忍的痛苦,非有经历不可感受。
谢遥已经对那个电击的房间产生了条件反射,只要提起“电”这个字都会不可自抑地浑身颤抖。不只是被强制看片,他还绝望地发现他们找到了封禹的照片。
“看到这个人了吗?”男人把封禹的照片凑到他面前。
谢遥不吭声。
电流通过他的全身。
“你不能喜欢他。”
谢遥闭上眼,眼皮又被他们强制扒开。封禹的脸伴着痛苦的电流通过他的全身。
谢遥发现,他现在就算想起封禹,心脏都会不可自抑地颤抖。
他恐惧了,他怕了,他好像真的无法喜欢封禹了。
六个月过去。
谢遥出来的那天是个晴天。
他被送回到谢家,校长笑容满面地跟他的爷爷握手,告诉谢王山他已经被纠正好了。
谢王山问他:“真的吗?”
谢遥温顺地点头,蓝色的眸子像一湾静湖。谢王山仔细观察,孙子的眼睛乖顺空灵,不含有一丝杂质,也不含有一丝神采。
他坐上车,回到家,和爷爷一起吃饭。
饭桌上爷爷告诉他,他后天就可以去上学了。
“那明天呢?”
谢王山一怔:“明天是周日啊。”
“哦,这样。”谢遥点头,把每个盘子里的菜都吃了一遍。
谢王山尝试道:“有时间我带你认识几个人,都是圈子里的人物,你和他们家里的小孩认识认识,有个姑娘正在备考A大,你多和她们交流交流。”
“好。”谢遥笑了起来,让人觉得太阳碎了。
谢王山心里微惊。
第二天白昼,无事发生。
佣人每个小时会向谢王山汇报谢遥的动向,包括他几时几分去了卫生间,在里面呆了多长时间。下午的时候,谢遥和谢王山下了盘棋。傍晚的时候他插了一瓶花。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除了谢王山,谢家还没有能拦住谢遥的人。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半夜离开了家。他走后五分钟,巡逻的佣人就发现了。
“去找。”谢王山挥挥手,派出了他的黑衣保镖。他们第一个被命令去看的地方就是封禹的家。
然而谢遥仿佛并没有去那里。他们又找了谢遥的学校,封禹的学校,他的琴房,所有地方都找过了。谢家的眼线全活了过来,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编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但谢遥仿佛人间蒸发。
这是周一的清早。封禹在短袖外面披上校服,挂着书包出了门。
他顺着街道穿过十字路口,打算在前面的早点摊子上买个包子。这时候封禹眼角一晃,一抹金色闪过。
“谁?”封禹仓皇地回过头,露出一张憔悴的面容。
人来人往,可并没有他的金子一样的头发。
封禹不相信似的在原地呆立了半晌,到最后汽车鸣笛的声音惊醒了他。他摇摇头,继续向前走了。
谢遥躲在两条街外,伸手捂着心脏。刚刚他看见封禹的时候直抖,心脏像过电一样疼痛。那一瞬间谢遥喉头涌起一股食物的腥气,逼得他靠在墙上干呕。他条件反射地离开了那里,现在他只要看到封禹就会痛苦。谢遥绝望地捂着心口,他想呕吐。
他知道自己的归宿是什么了。在被关进鸿德书院的日日夜夜,他原本还存着希望,认为苦尽总有甘来的时候。只要能出去,他愿意先暂时忍耐……可当他看着封禹的照片被电击得浑身抽搐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喜欢这个人了,他的心于是也就跟着死去了。
其实他原本还没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他知道就算没有封禹自己也不是活不下去。只是那种厌恶感让他一瞬间索然无味,这样活着干什么呢?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追逐自由的少年了。
如果他不表现出一副乖顺的样子,谢王山可以把他再送进去一次,直到他“正常”了为止。
可假装乖顺的他不是他。谢遥不愿屈服于任何威势,更何况现在他的心已经死了,但他还有最后一种反抗世界的方法。
就到这里吧。谢遥想,背着琴盒去往市中心。
我有一份悖逆世俗的爱情。
谢遥挑了申城最高的那座楼,层高超过八十层。他登上电梯,看着世界在脚下退缩。
无尽的黑色在眼前奔涌,他看见死神的翅膀掠过城市的低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