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初五让方成知道了被陈明月掩盖的过去,他原本是想让方成对她心生芥蒂,这婚便不成,她就会继续留在他身边。
没成想,方成不介意陈明月的过往,他介意的是张初五的存在。
如果张初五不存在,陈明月的过往也就不存在。
他与先前的妻子有两个孩子这是天经地义,可让世人知道陈明月也带着个孩子,这孩子便是安在他头上的笑话!
他绝对不会允许这个情况发生。
那日,方成从镇上最大的酒楼打包了一桌好饭菜前去陈家,拉着张初五的手说让他跟着去方家,他日后定然将其视作亲子。
方成目光真挚、言辞恳切,陈明月笑着为两人夹菜,张初五也笑,看着真像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若方成拉着张初五的手最后没有掐在他脖子上的话。
张初五挣扎间踢翻了长凳,动静不小。他眼球凸起,眼睁睁地看着陈明月只犹豫了一瞬间就上前的压住了他踢打的双腿。
他不再挣扎,大睁的眼睛死死盯着陈明月,青紫的脸上艰难地展露一抹狰狞笑意。
倏尔,方成剧烈的咳起来,掐着张初五脖子的双手骤然松开。
“饭、菜里、有,有、毒!”他面色痛苦地往后踉跄几步,弯腰作呕。
同时一手掐住脖颈,一只手伸进嘴里用力往喉咙抠着,因抠挖的力气大而无状,他嘴里顿时鲜血横流。
见状,陈明月大惊失色,她还未来得及多问一句,腹中便传来绞痛。如利刃在血肉里横冲直撞的痛感,顷刻间从腹部蔓延开来。
不多时,她全身无一处不被肝肠寸断般的痛感裹挟。
剧烈的疼痛使得陈明月无法站稳,她本想借桌椅之力站稳,却反而重重扑倒。桌椅、碗筷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张初五在混乱里缓缓起身,他从袖口中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土色陶瓶,朝正痛苦挣扎的两人晃晃道:“解,药。”
方才伤了喉咙,他的声音嘶哑无比,童音里的稚气折减不少。方成和陈明月听着只觉得骨缝都阴冷起来。
“是你?”方成满脸见了鬼的表情,面容扭曲着,手脚并用地朝淡然于原地的孩童扑去,“给我!”
毒药穿肠,他这会已是强弩之末,奋力伸出的手还未碰到张初五的袖子就重重砸在地上。
求生的力量总是巨大的,倒地的方成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向张初五,仰望着那只小小陶瓶的眼睛大睁,凸起的眼球似乎就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他逐渐模糊的视线血红一片,直至彻底被黑暗取代。
方成死了。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初、初五,娘的好儿子,把解药给娘,快、快……”陈明月吃的少,中毒轻,当然这只是相较于方成而言。
她此刻的状态比起方成,也就多了一口气罢了。
陈明月眼中神色从惊恐到希冀,最后凝固在眼底的是浓厚的乞求。
她认为张初五只是想毒方成,好让她一直留在他身边。他带着解药就是要给她吃的,只是被她方才按住他双腿之事伤了心,这会怕是还在怄气。
只要她软下来求一求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他总不会真的想弄死她,毕竟她是他的亲娘。
“娘?”张初五还是笑,笑着笑着就觉得没什么意思,随手将陶瓶朝陈明月面前丢去。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陈明月还未完全舒展开来的面目顿时僵硬。
陶瓶是空的。
那是什么样的表情?
站在不远处的云续的视线在张初五和陈明月脸上游走,前者小小的脸上死寂一片,后者则是恐惧,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她的这份恐惧不是面对索命剧毒,不是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面对那个孩子,那个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
花一般的女子以箭离弦般的速度枯萎。
陈明月断气那一刻,张初五的脸上终是有一丝动容,转瞬即逝。
因处在张初五的记忆里,云续很清楚,他的情绪绝对不是面上表现出来的沉寂,而是另一个极端。
毫不压抑的嘶喊叫骂声吵得云续脑仁疼,怨念之深之重逼得他呼吸有些不畅。
直到张初五走出房门,踢碎屋外早就备好的酒坛,一把火砸下来。
云续这才回过神,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寒酥,不出所料,她面无表情,显然没被张初五的情绪影响分毫。
这把火没能烧起来。
云续跟出去时,豆大的雨迎面袭来,好在都悉数穿透他的身体砸在地上。
“你在干什么?!”
来人是方成的小厮。张初五满脸不耐烦,若放这小厮进屋一看,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一时间好几个杀人灭口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但都被他一一否决。
小厮的出现在他意料之外,他们力量悬殊,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根本没有胜算。
想明白这点后,他干脆利落地转身奔向雨夜,很快隐没在黑暗里。
画面突转,寒酥和云续跟着张初五来到一处山洞。
方家势大,张初五从被全镇通缉到被全县通缉,悬赏的画像贴得到处都是。
五月里多雨,电闪雷鸣中大雨倾盆,天昏地暗,这潮湿阴冷的逼仄山洞成为了他唯一的容身之处。
但很快这无主的山洞也容他不得。
“哪来的小崽子,崔爷的地盘也是你能呆的?快滚!”
崔兴昌闯入洞中时,对着这碍眼的东西就是一脚。
雷声响彻天际,疾风骤雨。洞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一般,滚烫的仇恨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燃起又熄灭。
张初五眼底的愤恨顷刻间被讨好取代,他顺势抱住踩在他身上的脚,用袖子细细擦去鞋子上的泥沙。
“你这狗东西倒是有点眼力劲,叫什么名?”
“张二狗。”
崔兴昌大笑起来。
闪电划破夜空,黑暗被撕开一道口子。电光照在张初五还略显稚嫩的脸庞,却没能照亮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睛。
崔兴昌做的是刨坟土的行当,张初五做了他的跟班,昼伏夜出,倒是能避开通缉。
这个年纪的小孩一年半载就大变样,不过三年,他已经长得与画像有大出入。再者,过了那么久,官府捉他不得也就渐渐把这桩案子往下放。
但他还是无法青天白日里出现在人前。
原因无他,盗墓这事本来也不是什么能在明面上摊开说的行当。
再者,虽跟着崔兴昌事出权宜,但他年纪不大又背井离乡,还要躲避追捕,几年下来也就只能以此为生。
盗个小坟小墓的,发不了大财,但好歹能得个温饱。除此之外,他还真不好另寻生计。
年代久远且容易下手的大墓早就被历朝历代以来的盗墓贼搬空,剩下的崔兴昌和张初五也难以下手,他们没那么大的本事。而新近的大墓多有人看守,也不好下手,小坟头里又没有油水可捞。
两人的目标是那种有些家底但还达不到富贵,最重要的是没有太大权势的人家所筑的新坟。
但即便如此还是会有不小的风险,只要是有陪葬入墓的人家,即便无人守墓也会重视,眼见坟头土动自然不会不闻不问,总要追查。
一家查不到他们头上,还有另一家。
两人的技术本就不算高超,一来二去的难免留下破绽,禁不起被盗墓人家轮番顺藤摸瓜。
于是,张初五依旧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藏匿于黑暗中,非不得已不会在白日走动。
时隔多年再次暴露在阳光下,是在得到生父消息寻过去的那日。
张府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庆贺不久前高中的张家少爷新婚。
张老爷,他那生父高坐主位,喜闻八方来贺,笑弯的眼睛看着堂前红袍加身的年轻儿郎,满是欣慰。
书生意气的少爷,有个经得起反复寻味的名字。
张琢瑾。
瑾,美玉也。君子似玉,如琢如磨。
张初五几乎大字不识,若不是听见宾客言语赞叹张家少爷果然名如其人,哪里能知晓原来这名字取的比他想象的还要用心得多。
他常年夜行,又是出入于坟墓,皮肤自是怪异的惨白,周身透着阴冷。他恐暴露于人前而低头,还有习惯性地微蜷缩身子。
来往宾客只侧目瞧他一眼便连连避之不及,远远绕开,像似看到什么脏东西,生怕被沾上。
明明差不多的年岁,他如过街老鼠,而张琢瑾则众人瞩目。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何等恣意畅快!
家世、名利,父母亲情……光明正大!
这些原本该是他的。
凭什么?凭什么?他得不到的东西,凭什么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后面的事被飞速带过,好似都无足轻重。张初五从崔兴昌的话中得知益州西南深山里有古物现世,崔兴昌放言只要识相点继续跟着他干,拿到古物后少不了他的好处。
所谓好处不过是蝇头小利,以往崔兴昌吃肉,他喝口汤都不易。若崔兴昌真的拿到古物,必然不会让他获利半分。
他本来并未意动,可崔兴昌有一句“古物之力可移魂换魄,甚至起死回生。且不论把此等古物卖了能得到怎样泼天的富贵,就说随便找个有钱人交换身份,这辈子何愁没有好日子过?便是皇帝也做得!”
移魂换魄,移魂换魄……他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回忆画面在张初五恨意滔天地盯着张琢瑾的眼睛里戛然而止。
一片片锋利的记忆碎片在寒酥脑海里毫无章法地闪现,迫切且剧烈地想诉说过往种种。
纵使来自怨气主人的情绪在她脑海里如癫如狂,凄厉哀怨的嘶喊声似要把她平静的思绪撕碎,不顾一切想叫她感它之痛、解它之怨、明它之恨。
它盼着有人能感同身受,与它共鸣,满腔怨恨在密闭的黑暗里尘封太久,似乎这样才能得以稍稍疏解。
可事实却是这个将黑暗撕碎的人根本不为所动,她的情绪没有任何变化,微敛的眉眼至始至终都冷漠而疏离。
寒酥轻捻手指,将怨气捻灭。刹那间,脑海里的喧嚣俱止。
呼——
与此同时,云续长舒一口气,身形险些不稳,连忙抬手扶住门板。
若寒酥出手再晚些,他都怀疑自己的脑袋要炸,这怨气入体的滋味可不好受。
张初五怨念深重,从这丝残留的怨气可窥见一斑,只是即将消散的怨气就让他心神不稳。
他这还是隔了一道呢,不用想也知道这纸人只是把画面和情绪传过来,也就是说他能感同身受,而怨气却不能对他造成实际伤害。
再者,总归隔着纸人呢,怨气的威力传到他这必定减弱不少,就这他都险些心神不稳。但那怨气可是直接没入寒酥身体里的,偏她这被实打实攻击的倒像个没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