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孤月高悬。
王府的红木大门朝外敞着,不知何处而起的夜风挂过门上新帖的白纸,浆糊兴许没混好,那白纸被风一吹,摇摇欲坠,连带着上面的黑字也飘晃了一下。
树影晃晃,灯影幢幢,停了一口棺材的堂里挂满了白色帷幔,王家老爷的一众子女正跪在他的棺材前昏昏欲睡,他们白日里哭得过于伤心,以至于现在人人惨白着一张精疲力尽的脸,倒显得这堂内唯一有生命力的便是灵牌左右的两根丧烛。
雪白的烛体上跳动着黄色的火光,溢满了的烛泪缓缓地落下来,凝在了铜烛台上。
倏地,白帷大开大合地在空中作舞,整张铺展开又卷起来,烛光也跳动得更激烈了,映在地上的棺材和人的影子忽长忽短,触及到王家子女跪着的蒲团上又撤回来。
最先惊醒的是嫡女王心慈,她白日哭得凶,睡得晚,猛一惊醒,眼中的红血丝仿若滴血。她拍了拍旁边的嫡子王修远,后者立刻就醒了,也是睁开了一双猩红的双眼。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被对方这鬼一般的眼睛吓到了。
“怎得今夜风这么大?”王心慈平复了一下心情,低声问道,其他人还在浅睡,她不敢高声说话。
她话音刚落,白帷便拂过她的发顶,冻得冰凉的白帷轻飘飘地,像是什么人扯了一下她的头发。
王心慈打了个哆嗦。
王修远咽了一口唾沫,这风大而不冷,牵动着外面的树叶发出窸窸窣窣风声音,清晰地传到灵堂里来。
“长姐……我、我听说,”王修远跪得膝盖有些发疼,想起来今日镇上的风言风语,心底打了个冷颤,忍不住往王心慈旁边靠了靠,“近些日子……咱们镇上有不干净的东西。”
铜锣铮鸣一声,男声响一声。
“铮!”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铮!”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铮!”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打更人的声音透过王家厚重的墙模糊传来,夜里听惯了的声音此时却让王心慈心底毛骨悚然,打更人的声音模糊至极,锣声却清晰不已。
王修远好像也有些害怕,他低声道∶“长姐……你觉不觉得……”
“别说了,”王心慈剜了他一眼,又看向面前漆黑的、尚未盖棺的棺材,“有周仙师在,怕什么。”
不会有事的。
王心慈暗暗地想着,闭上了眼睛。
王修远却不这么想,他对王心慈打断自己的态度很不满,一个嫡女而已,也敢对他大呼小叫?到时候摔盆的是他,继承家业的也是他,王心慈日后还不是得靠着自己养活?
再说了,他也没乱说啊,这些日子,镇上的传言都道,好些个夜里的三更时分,都有人遇见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似是碰上的全死了。为此,镇里专门花了大价钱请了周仙师来。
这周仙师据说是当今清霄派大弟子沈扶玉的好友,他们虽不知周仙师是何来头,却知道沈扶玉。或者说,目前人间无人不知天下第一剑修沈扶玉——相传沈扶玉十三岁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取了妖主凤凰的护心翎羽,十六岁秘境屠蛟一战成名,数千人中最少年……凡此种种,不胜枚举,早被编做故事传遍大街小巷。
沈扶玉其人平和淡然,救苦救难,兼济天下,甚至有个“纤阿剑仙”的雅称。那周仙师既然是沈扶玉的好友,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三更时分?
王修远打了个惊,他忽地发觉,那打更人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他一直是低着头的,故而地上的一切都可尽收眼底。
他方才打量过的地面,是有八道人影通向门口的,正好是他们王家在守孝的八个人,而此时,地面上却多了一个角度极其不一样的人影。
那影子横贯八道人影的中间,像是站在了棺材的位置前。
王修远两眼发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脏突突直跳,一股难以言喻的害怕从他心底蔓延至四肢,让他浑身发凉,难以动弹。
可是他还是不可自控般僵硬地扭过去了头,只见漆黑的棺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双青白发灰的脚,脚踝处绑着麻绳,再往上就是做工精致的寿衣。
王修远全身一震,冷汗打湿了里衣,裹住他的躯体,他的头霎那间有千斤重,一点也抬不起来。
他太熟悉那麻绳了——那是他昨日亲手系在他爹脚踝上的!
王修远抬起了头,见他望来,王老爷抹了朱砂的嘴角缓缓地朝耳根牵去,像是要露出一个笑容似的,他抬手朝王修远抓去。几乎是没有思考,王修远一把拉过一旁毫无防备的王心慈,挡在了王老爷的面前,撒腿就跑。
王心慈心一惊:“王修远!”
眼见着王老爷就要抓伤她,王心慈来不及指责亲弟贪生怕死拿自己做替罪羊的行为,忙起身朝外跑去。
镇里人家的门被推开地越来越多,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在街道里,人跑得急,撞到了路边停着的板车,上面的水果骨碌碌地落在地上,绊倒了人,那人便立刻消失在了奔跑的人群中。
“救命啊!”
“有鬼!有鬼!鬼来了!”
“啊啊啊啊!”
“周仙师!周仙师!救命啊!”
尖叫声、哭喊声、痛呼声交融在一起,将嘈杂的脚步声都压了过去。
人群压过道路,像是蝗虫席卷稻田一般,热闹地来,只留下一阵冷清的风。半晌,漆黑的夜里又走出一群模样怪异的人来,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追着逃跑的人群。
惊惧打碎了独属于黑夜的静谧安静感,漆黑的夜晚溢满了诡谲与危险。
来自各处的人像是绵羊般被这些行动诡异的“鬼”赶到了一起,他们将人团团围住。
倏地,其中一人推出来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男人,催促道:“周仙师,你快想想办法啊!”
经他一动,其余人也纷纷反应过来了,忙道:“是啊是啊,快解决了他们!”
“我们镇可是花了十两黄金请你来呢!”
周仙师被这人推得一个趔趄,他站直了身子,额头冒出些许冷汗,看着面前渐渐逼近的“鬼”,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须臾,他一拉衣袍,站直了身子,道:“好,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魉,敢在我面前叫嚣!”
他轻咳了一声,抽出一把桃木剑,又抽出一张黄符,他嘴里不知嘟囔了什么,那黄符瞬间燃烧了起来,桃木剑穿透黄符,他大喝一声,跳出去,一剑刺向离得最近的王老爷。
王心慈失声尖叫:“爹!”
王老爷动作顿住了。
旁的人也一惊,脸上纷纷涌上喜色:“有用!有用!”
“仙师做得好!快把他们都定住吧!”
周仙师脸上也闪过一丝惊讶,旋即又镇定下来,他呼出一口气,语气高深莫测:“区区小鬼,不值一提。”
他话音刚落,王老爷的手便穿过还在燃烧的黄符,一把抓住了桃木剑,猛地抽了过来,“咔嚓”一声,尽数折断。
好在周仙师松手松得快,这才免于受伤。
旁的人也愣住了,嘴唇哆嗦了一下,看向周仙师:“这……”
周仙师咽了咽口水,后退几步,他也道:“这……”
“沈仙君!”王修远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忙道,“你不是沈仙君的好友吗?快把他叫来!”
周仙师表情一僵,旋即道:“他那么忙!即便是我喊,也来不了。再者,他那种能力与地位,怎么可能会来处理这种事情?”
“那眼下如何办?!”王修远有些绝望了,大喊道。
一人却喊道:“我看你压根就不是沈仙君的朋友吧?就是一个江湖骗子!”
人群越缩越紧,“鬼”把他们牢牢围住,直到他们摩肩擦踵,无路可退。
有人哭泣着闭上了眼睛,有人止不住地发抖,“鬼”靠得太近了,阴气扑面而来。
“爹……”
王心慈含着泪,看着对着自己伸出手的王老爷,王老爷早没了旧日疼爱女儿的模样,方才在灵堂,他便伤了王心慈其余的兄弟姐妹。
王老爷抬起了手,锋利的指甲在夜中发出冷光,王心慈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睛。
倏地,一道剑光突然自夜空中直直地划过,一把通体雪白的灵剑就这么停在了月光之中,那剑在空中转动了几分,天上的乌云旋即慢慢地飘向四处,月亮彻底露了出来,清冽的光芒洒在剑身上,像是镀了一层冰。
像是吸足了灵力,那剑在空中猛地转了个身,剑尖直指地面,以剑为中心,清亮雪白的剑光像是荡起了涟漪一般,一圈一圈地朝四周扩散着,一时间,竟是照亮了整片夜空,比上方的月亮还要引人注目。
倏地,那剑上下转了个圈,像是结了个阵法一般,紧接着,它刺破阵法,明亮的剑光掀起巨大的风,那些“鬼”的身体尽数跟着这剑风剧烈地抖动起来,脸上都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剑朝下沉了三寸,又猛地升入空中,自它产生的光幕像是一帘垂下来的轻纱,随之而动,形成了一个尖顶状,把人群都笼罩在其中,“鬼”被迫后退几步,让出了一条空隙。
剑先行,人后至。
剑光与月光交织之间,一个白色的人影宛如一只仙鹤般直直地飞至剑上,足尖踩在剑柄上,衣袍随风翻飞,他压着剑轻轻地、缓缓地朝下落。
剑和人越来越低,剑尖触地后横着飞了出去。人这才站住,白袍晃动一瞬,而后才慢慢委地,乌黑的长发翻动卷起又落下,泠泠的月光落在他高挑修长的身体上。
来人面若冠玉,一双明目宛如洒满月光的冰河。美人如画,可与天上明月一争高下。
“铮”。
他抬眸看过来的一瞬间,那把剑正好收入了他背后的剑鞘中,发出一声细微的铮音。
所有人都被这突然的转机吓懵了,沈扶玉看着脸色惨白的人群,温声问道:“可有人伤到?”
听见他问话,这群人才回过了神,大喘气的大喘气,腿软倒地的腿软倒地。
唯一周仙师还显镇定,他见安全了下来,腰杆子也挺直了不少,走到沈扶玉的面前,道:“在下姓周,乃清霄派沈扶玉的至交好友,不知阁下是?”
沈扶玉一愣,打量了他一下,疑惑地问道:“沈扶玉的至交好友?”
周仙师抬了抬下巴:“正是。”
沈扶玉:“……”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朋友。
一旁的人劫后余生,也忍不住问道:“这位仙人,敢问您是……?”
沈扶玉看了眼周仙师,把清月剑召来手中,横剑亮出,清亮的月光描摹着剑上“清月”二字。
“清霄派,沈扶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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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月中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