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隐悻悻地缩回脖子,海岸边缘,船只隐隐泛起光辉。
他道:“快走吧,它一生气就真走不成了。”
要想上问心岛,只有墟海这一条路可走,由玄雪庙乘不系之舟横跨远古瀚海,问心岛若想上岸,同样用此方法。
这不系舟并非人造之物,也并不出自仙家,而是墟海中一块儿镇石所化,被当年扎根于此的修士所发现,才得以找到横跨墟海的办法。
可不系舟却有个缺陷,一日仅可使用一次,且需足够的法力灌养才肯显山露水,一旦法力消耗完,不系舟便又回到海底,无论今日怎么叫都不肯出来了。说它是一块儿石头,却拥有着生灵的所思所想。
谢书情和江无有简单道别后,便上了不系舟,向不远处的雷暴航行去。
不隐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哼着不知名的曲儿悠哉哉打道回府了。
“你之前不让时危留在这里,是怕不隐有什么岔子?”谢书情站在不系舟上看着岸边一点人影,思忖道。
想起两人的身份的特殊性,一个生于魔渊,一个与魔渊有所牵连,站在利益立场上,达成同谋也不是没可能。
江无有背靠他,注视着不远处,道:“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谢书情凑过来:“还有别的?”
江无有说:“不隐身份再殊异,终究只是**凡胎。”
他还没说完,谢书情却一下悟到了他话中深意,抢先道:“你是说须臾?”
玄雪庙闻名远扬的“往生术”,虽为谣传,但到底在不知情者眼中蒙上了神秘圣光,只是众人不知一切来源皆有庙中所藏的神兽“须臾”有关。
仙家对须臾知之甚少,即便是谢书情,若没有特意翻阅典籍,也不会留心创世时期的这些事,更有甚者都接触不到这类典籍,更无从得知。
可魔渊不一样,他们一族与创世神本就密不可分,即便是神木如今依旧留存在世,不论是对各种上古术法,亦或是旁门左道,魔渊了解远高于人界,须臾的来源与效用,他们自然也了如指掌。
而看似窥探前世今生这种并不具备杀伤力的用法,却往往能达到诛心的效果。
轻而易举找到对手弱点,乃至改变三界定局的走向。
时危若发现须臾的存在,难保魔渊不会对玄雪庙下手,届时不隐的身份也会暴露,倒不如遂他意,放去问心岛。
“有个问题,我想问你......”谢书情语气踌躇。
江无有回头:“你说。”
犹豫了片刻,谢书情才鼓起勇气问道:“你记起我后,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他记得江无有说过,第七十九次后,他们在苦水镇上重逢,从前轮回重复的一切,他都记起来了。
可为什么他还是不来找自己呢。
谢书情刚问出口,就哑了声,突然想到——他也是局中人。
一个被剧情困住,身不由己的局中人。
果然,他听见身旁一声极轻的笑意,随后说起:“第一次来找你,我死在村口发了疯的恶狗嘴里;第二次来找你,我被路过的纨绔踹进河中,溺毙而亡;第三次,路过的好心人给了我一个馒头,结果被噎死;第四次,妖兽袭村,我是被丢出去当诱饵的那个......”
谢书情不记得他说了多少世,原来想要遏制剧情里一个不安分的NPC,对这个世界而言,只是眨眼的功夫,连手指都不用抬。
他不是没有试过,只是人力同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谢书情心绪一时难以言喻。
原来,每一次走到自己面前,都是以他的生命铺路,每一个陌生的选择背后,所背负的都是江无有本身,那么这一世呢,也是吗?
他突然想起青越台上那一夜,飞剑拦住的自己那一刻,那时候江无有在想什么?他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也做好了今日死而明日生的准备了吗?
每一世做出一个选择前,江无有都在想什么呢。
“对不起......”谢书情闷闷地说,“我很想说,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他抬起头,迎着海风睫毛颤动,望向面前人:“但这样却轻易否定了你的付出,否定了你的选择。”
他深吸了一口气。
“江骨,你很好……我要怎么做,才能对得起你的这份甘之如饴。”
“可是......”谢书情喉间一阵酸涩翻涌,抑制了他接下来的话。
一双手伸过来,轻轻拭去他脸颊泪滴,细声宽慰:“不要急,慢慢说。”
“我......我还不......”谢书情想说,但此刻却没了勇气说出口,他怕自己做不到足够好的程度,并不能回报这份付出,如果说奉献有一个阙值,这份数值在江无有那里已经被拉高到了成千上百倍,纵使他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在这辈子还清给他。
他怕这份不对等。
“你又在钻牛角尖了书情。”江无有轻轻弹了下他的头顶。
显然,他的心思又被江无有轻易看透。
“爱是不需要还清的。”江无有捧起他的脸,十分认真地说,“这种事怎么能以多少衡量呢。”
一阵窸窣的声音传来,片刻,谢书情的眼前摇晃着一枚巧夺天工的玉牌。
“长老玉令......”谢书情呆呆地望着。
那枚玉令中,尚没有识颜草的存在,只是空无一物代表着主人身份的普通玉牌,正是须臾中所见,谢书情当年在苦水镇给江无有的那枚。
或者说,这一世,谢书情曾经给江无有的那一枚。
“你知道吗,第一世我并没有遇见你。”江无有笑得十分平和,“现在想起来,我并不知道那一世我都干了些什么,可能一路流浪长大,变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地痞,也可能这都是我的幻觉,记错了,我在被那群孩子踹进河里时,就淹死了。”
或许是他说得过于平静,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情绪,毫无喜怒哀乐,反倒刺痛了谢书情的心底,真的不记得,为什么转生三百九十三次,他都没能彻底忘记呢。
谢书情一手拉过对方的手掌,捧在手里珍重异常,像是宽慰小孩子般哄着他,静静等着他继续说。
“第二世,你救了我,给了我玉令,还要带我上山。”江无有一笑,“我没敢跟你走。”
谢书情偏头问道:“为什么?”
江无有说:“我怕那是假的。”
“就像捡我回家的爹娘那样,都是假的。”
语落,谢书情苦涩地沉默。
“于是第三世,我跟你走了。”江无有这次笑得更大声,“然后我俩都死了。”
......
来自地狱的笑话,事实全是事实,意料之中的意外却染上几分诙谐,谢书情想笑,但表露出来却化为了一阵鼻酸。
一时间分不出哪个更惨。
读档重来的次数太多,谢书情自己都对从前剧情里的细枝末节记不太清了,加上穿越过来后,他清楚知道记忆有损,并不完整,只能依靠断断续续的记忆回溯窥探从前;。
“所以这一世,算是最优解吗?”谢书情问他。
为了得到满意的结局,一次次以身试验,避开所有可能导致死亡的结局,放到谢书情身上,又何尝不是这样,这句话在问江无有,更在问他自己。
江无有道:“老实说,出乎我的意料。”
谢书情懵然。
“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都与从前大相径庭。”江无有对他说,“从第一次上青越台找你的时候,一切就不一样了。”
谢书情问:“以前没有过?”
江无有缓缓摇头。
谢书情垂眸陷入沉思。
“书情。”一声突兀响起。
顺着手指的方向,谢书情看到了大片如魔城过境的雷云,正在朝他们逼近,势如远古凶兽,张开深渊巨口,一呼一吸,便能即刻搅动天翻地覆。
此处墟海反常地静止起来,显得更为不安。
“离问心岛还有多远。”谢书情起身摆起架势。
江无有眉心一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
谢书情抬头估算着那片云的方位和时效,这点时间完全不够扛过去,即便是此刻改道,看这雷云的分布范围,恐怕墟海之上也并无一处安宁。
他转动掌心,却没等到预料之中的回应,只空空如也。
糟了!谢书情暗道不妙,他竟忘记了墟海之上法术失效这码子事!
“听天由命吧。”谢书情自我安慰道。
“把帆收下,静观其变。”
听到安排,两人手脚极快地做好暴风雨来临前的准备,就在刚刚把一切妥善收纳后,一滴雨点打在不系舟船头,发出轻微“咚”的一声。
紧接着,谢书情的鼻尖也感到一点冰凉。
还不等谢书情说话,一道力猛地向他扑来,他眼前登时陷入黑暗,宽厚的身躯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其中,挡得摸不透风。
随后,耳边一道惊雷霹雳,打在他放在站立的位置。
好在不系舟非寻常物,雷火落下并没有使船体破裂,只带来一阵动荡。
两人的身形也随之晃了晃。
谢书情扯下一片衣角,露出一双眼睛,对上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躲闪道:“小......小心。”
虽然,这句话对他本人来说更加适用。
“到里面避一避吧。”江无有将他拉起。
不系舟已彻底进入雷暴区,雨水与狂风交织打在他们的衣摆上,脸上,身上,还有自九天不断落下的厉雷,不系舟漂浮其中,像是在大风天里放风筝。
好在船上还有一方庇护,勉强可容纳两人隐蔽其中,只是此刻不系舟彻底失去了航行方向,也不知这场雷暴结束,他们会飘至何方。
“这墟海有尽头吗?”谢书情听着船外落下的炸耳雷声,问道。
江无有一笑:“你这个问题倒真把我难住了。”
谢书情微微惊讶,这是他见江无有第一次答不上来。
“对墟海所记本就稀缺,即便是不隐也没有探到过墟海边缘,但听他说,墟海中有些地方他去不了,就像鸟儿飞至某个高度时,便再难翱翔。”
谢书情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心中暗道......这不就是阻力墙吗,换句话说——玩家不可探索区域。
正想着,他却一个猛扎倾身倒了下去,随后,一口鲜血喷出。
感谢点收的老婆们~感谢猫毛老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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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不系之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