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酉时,深冬天色比不得盛夏,此时天色晦暗,铅云矮低,远远瞧着几乎压在朱墙黄瓦上。
飞雪扑簌,给连绵起伏威严的殿宇盖了一层又一层,平日里金碧辉煌的皇宫此时变得更加不近人情的冷漠,宫道上来往宫人均低着头匆匆而过,面上均无半点表情。
肃杀萧寂的一片茫白中,巍峨耸立的殿宇屋脊犹如一条潜伏其中的金色粗龙,将锋利的爪牙尽数藏起来,一旦有人做出挑战它的威严的事情就会亮出来将人一击毙命。
林尧走在这宫道上一点差错都不敢犯,心中给自己上了一道又一道的警告。原想着进宫面圣这等事和自己搭不上边,可爷不知道怎么想的,带了她进宫。
为此,胡嬷嬷还特地给林尧制了些新衣穿戴,生怕林尧一身旧衣服落了王府地脸面,更是将宫里的忌讳和规矩对她是千叮咛万嘱咐。
眼下翟西正坐在步撵上,雪花飒飒,落在他的灰裘绒帽上,不过刚粘上就化得不见踪影,反而他墨色的眼罩上积了一小丘的雪。
右眼下有一层明显的淡青色,薄色唇瓣轻抿,因着寒风袭人,脸上养出的血色消失殆尽,让人一眼看去心里顿生叹息——这样一个俊朗面容的五尺男儿却因病魔缠身日日虚弱于床榻间不得行使抱负。
可他矜贵冷清的气质叫人不敢就那么当面冷瞧了他。
林尧脚上踏的是雪狐银靴暖和得很,这是她活了两世头一回穿戴上这么好的物件,虽然面上依旧蜡黄双手上满是粗茧可从远处看着也是一个身形柔软的稚花。
然而,雾气氤氲间迎面碰上同样乘坐步撵的中年男子,戴着蝙蝠字绣十字结顶帽,身着蓝缎勾丝行袍,在看到翟西时,不耐的脸上顿生玩味。
男人攥紧的拳头放在唇边咳喘几下,虚弱答:“原是五哥,多年未见,弟弟竟未曾认出五哥来,还望五哥见谅。”
翟镇煞有其事的点头,旋即嘴角暗浮轻蔑,“想当初陛下给十六弟赐号封地的时候,十六弟也不过……”他思索,随手指向林尧,“也不过就和那丫头这般高吧,哎,浮云一晃都这么些年了,想来这辈子都过得差不多了。”
翟镇语气遗憾,至少听在林尧耳朵里满是对逝去岁月的慨然。
“——本王封地在南平福地,得陛下圣恩可在京城与陛下共享兄弟情义,十六弟则去了西北荒地,福泽猎民辛苦万分。”他语峰陡转,在说某些字眼时格外用力,别有深意。
先皇一共有七个儿子九个女儿,如今圣上排行第二,翟镇排行第五,翟西排行老幺。
先皇极其重血脉亲情,尤为见不得自己儿子之间为了权利勾心斗角。但老皇帝的心也是偏的紧,一心倒向小儿子,造成其他皇子不公当的待遇,这也是翟镇和那人一直记在骨髓的恨意。
而今,定局早已定下,纵使老头极为宠爱又如何?还不是让二哥夺去了皇位?翟镇越看便越发得意,止不住地想要将眼前这个病痨子捏个粉碎。
翟镇:“多年未见,十六弟你这身子还是依旧虚弱不堪啊,像是当年去西北新添了一伤吧——”
翟西沉默不言,沉黑的眸子微闪,抬眼和他对视,不疾不徐道:“多年未见,五哥还是老样子,眼下宴席就快来了,现在出宫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吗?若是不重要,五哥还是别去了好,等会儿子圣上不悦了那可不好了。”
他神色坦然,病气中一脸的恳切,看着活脱一个因身子不济能熬一日过一日的贵家公子。
翟镇却因为他这段话脸色不霁,前日兵部侍郎鱼青因贪污受贿被皇上查处,本和翟镇无关,可那不长眼的家伙竟然为了保命把他拉下了水。
他今日一大早就被召进宫,皇上圣怒。叫他在殿前足足跪了一日,养心殿外来往宫人和大臣都看到了他堂堂一介王爷如此狼狈情态,皇上甚至连今晚除夕宴都不让他参与,让他如何咽得下去这口气!
翟镇怒目瞪眼,沉沉恨道:“十六弟不必劳心,皇上对本王是着实器重,今夜这样的宴席早已参加了不知多少次,而相反十六弟自从父皇仙去后再未出席过这般大场面到时可莫要胆怯出错丢了我等兄弟颜面可好。”
切齿的话音还没落下翟镇便挥手步撵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翟西待他擦肩而过时,说了句:“臣弟记下了。”
林尧听这两人说话,听得糊里糊涂的,只约摸感觉到这祁建王和自家爷之间暗.潮.涌.动,但其中龃龉曲折她不敢随意揣测。
筵席摆在了大殿上,除夕年夜通常都是皇帝和后宫嫔妃及其子嗣兄弟间的聚宴,但今夜来了不少朝中重臣,翟西到时座上已无虚席。
灯火通明处,一守门太监扬着尖细的鸭嗓:“安南王到——”
这一声“安南王到”惊愕了在场的众人,手中的酒杯就此停滞,脸上挂着的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僵硬和复杂的脸色。
安南王,有多久没听到安南王这下称号了呢?一些在朝为官几十年的老臣陷入了思考。
安南王,面上听着是安定一方南土之王,可实际上是在西北荒原上被禁锢了十五年的“幽俘”,多讽刺的称呼。
王爷,京城之内有多少人拿他当王爷?
殿内还有些年稚的皇子公主们正低头交耳——何时多出了个安南王?
明光澄澄,外面的风雪随着翟西和林尧的走进来在门框沿上也卷入不少。
见到来者,众人无不暗自打量此人——
略去那突兀的黑色眼罩,起伏有致的鼻唇,面色虽苍白但五官俊雅,眉骨之间竟有七分像先皇。月光色锦袍,腰间挂了一件极其普通的圆形翠佩,明明是极其寒酸的装扮硬是被他清淡贵雅的气质称得一股子谪仙的感觉。
翟西行礼:“臣弟叩见皇上,皇上金安。”
林尧也一同跪下,低头颔首。
皇上比翟西大了二十有余,如今已是不惑年岁。一身明黄色的朝服上绣着九龙绕尾,在灯光下细闪着微微金光。
一张不怒自威的面容在见到久未相见的幼弟时依旧没有敛去骇人的气场,只是淡淡说了句:“嗯,起身吧。”
众人惯会从只言片语中捕捉信息——皇上仍旧不待见安南王。
总结出这个消息的众人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既然不待见何故在此时骤然调回宫中?还是说,皇上如今精力不比从前,把当初夺嫡中最有威胁性的安南王调回眼皮底下是为了给太子铺路?
不懂,当今圣上行事一向诡异不按常理出牌,没人能当机立断的笃定他是什么心思。如此说来,还是静观其变来的妥当。
于是在座的所有大臣无一人主动开口说话,一个个地都装傻充愣的彼此左右敬酒。
皇上眼尾一凛,顺势扫了一圈,眯眼道,这满堂的老狐狸都谨慎得紧。
皇上:“给安南王赐坐。”
翟西:“谢皇上。”
转身间,翟西眉头一皱,林尧还忐忑地跪在原处,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就听皇上沉声问道:“这是哪个奴才?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挡在殿中!”
林尧一愣,敢情自己跪了半天人家压根就没看到自己,早知道刚才就随爷起身了,这下闯了祸可该怎么办?
翟西:“回皇上这是臣弟在回京途中捡来的一黄毛丫头,没见过世面,更没见过天颜,一时被唬住了。”
林尧连忙随着翟西的话顺下去:“小人一介农女,从未见过圣上,今日一见腿脚不免有些发软。”
皇上脸上顿时阴沉下来,喝道:“今日除夕宴,岂是你区区农女进来的?!”
林尧被吓得一声不敢吭,心脏跳得飞快,那跳点声一声比一声响在她耳边。
皇宫中哪怕是最低贱的宫女家世在寻常人家来说也是富贵不少,更何况今日这么重大的宴席上只有各宫备受信任的宫女才可前来侍奉。
大殿里的歌舞丝竹都停了下来,死寂一片,明眼人都望得出来,皇上这是故意为难安南王呢。
林尧脑子飞速转了半天,最后她开始胡诌道:“小人是农女,身份低微,确是上不得台面。
但王爷与皇上是血肉兄弟,皇家贵族,身份是再高贵不过的了,既是这样那小人救了王爷,便是王爷地救命恩人,身价自然也跟着上涨。
就如同皇上身边跟着的人一样,自然不能用寻常条件去比较。”
身材瘦小的丫头穿着一身浅粉色的雪袄,跪在地上露出别有光泽的娇嫩肌肤,遥遥看着像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阵阵清雅。
林尧吐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心中有种死到临头的预感,真是不知道自己脑门是不是被踢过!
翟西听小丫头满口胡言地同那人辩驳,心中玩味欲浓,从见到这丫头开始也就只有最初那一阵的张牙舞爪,后来总是畏头畏脑的缩成一团。
老皇帝脸色不定,似笑非笑问:“十六弟,她说的可是事实?”
语气轻飘飘,声线中却透着浓浓的慑意,似乎下一刻就有薄怒发出。
翟西深深看了林尧,心思百转后,醇厚的嗓音答:“她确实救了臣弟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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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她确实救了臣弟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