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晚高峰的公交车上,被人群推搡成一个面团,我时不时就要摸一下口袋,确认‘那个东西’一直放在里面,才能稍微安心。
我平时的生活很单调,每天奔着朝阳走,踏着月光回,今天下班稍稍早一些,夕阳还没完全落下,远处暗青色的天空中还滞留了一些紫色。
刚走进院子,就听到了弟弟清脆的笑声。
他打开双手在架好的几床棉被之间钻来钻去,柔软的棉被抚过他的皮肤,留下了太阳的气息。
弟弟刚学会跑步,脚下还不太稳健,跑着跑着突然失去平衡,扯着一床棉被摔在砂石地上。
弟弟立刻号啕大哭起来,哭声惊到了正在厨房做饭的妈妈,她本来想开门过来,一眼瞥到我在这里后,厉声说:“愣着干什么?回来了就带一下你弟弟呀!”
我扶起弟弟,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土,弟弟的额头和掌心被刮擦破了一点皮,渗出丝丝血迹。
我本想先将棉被挂回去,可弟弟越哭越汹涌,我只好先带他回屋,临走前我回头瞟了一眼。
那是我的棉被。
我领着弟弟在床边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东西’——一管药膏。
弟弟伸出小手想去够药膏,我就把胳膊抬高,用棉签沾上一点混入了棕色湿泥的膏体。
这是我花一个星期选种出来高耐药性菌株,先用刮刀将培养皿上的菌落汇集在一起,再用注射器打进掏空的药膏管内,最后将外壳消毒后装进口袋。
我做了这样万全的准备,却在最后一刻犹豫起来。
因为弟弟挥舞着双臂想要给我什么东西,我拿过来一看,是一个用水钻装饰的小十字架挂饰。
我问他为什么给我这个东西,他指了指我的书桌,上面摆了一本神学相关的书,原来他看到封皮上的十字架图案,不知从哪儿找到了同样的东西送给我。
我捏紧了棉签,在快要触碰到弟弟的伤口时,转而将其丢进了垃圾桶,再把药膏塞进抽屉里,从里面摸出了一瓶碘伏给弟弟涂上。
我边涂边学起以前妈妈时常对我的话,我说:“老是给我闯祸,小心妈妈把你扔掉哦。”
弟弟吸了吸鼻子,咧开嘴笑着说:“我是男孩儿,怎么会被扔掉呢。”
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慢慢坐直上身,仔细观察起弟弟,他的鼻子嘴巴像妈妈,挺拔小巧,眉眼又像爸爸,明亮有神。
他整天都在阳光下咿咿呀呀地跑来跑去,跟我这种活在雾里的人不一样。
可是,如果要吃掉我,应该要一口吞下,像这样吃掉了我的心,徒留下能够活动的躯壳,虽然痛苦却不足以崩溃,实在是太残忍了。
吃饭时,弟弟总是打翻餐具,我就一遍一遍给他捡起来,妈妈用筷子尖头指了指我,跟爸爸说:“你看,生之前还说不喜欢呢,这不相处地挺好的嘛。”
她想起了什么,起身走进厨房拿出一篮苹果,说:“等下一人吃一个苹果,快放坏了,要赶快吃了。”
“我不吃。”我说。
“对身体好,吃一个。”
“我不喜欢吃苹果。”
“已经洗好了,就吃一个。”
“我不想吃。”
妈妈转身切了一碗放在我面前,说:“切小块总能吃了吧,等下自己把碗洗了啊。”
我看着这一切,身体的某处好像在痛,指节不受控制地蜷缩,低头看过去,那些苹果表面氧化生出的黑点,正在悄然扎根于我的心中。
每天早上,为了去挤早班车,我总是家中第一个起床。
也是第一个到达医院科室,我会把这一天工作需要的器皿工具整理齐全,再从电脑中把病患的信息标签打印出来,一张一张贴在处方用纸上再写上编号。一般这种繁琐又无聊的杂活都会被丢给实习生干,但我习惯藏身于这种重复之中,它可以令我暂时集中于某处,而不会被乱飞的思绪吞蚀。
中午我会趴在休息室小睡一会儿,可刚闭上眼就被妈妈一个电话呼了起来。
她在那头大声地催促我:“你现在赶快到儿童医院来!”
“但是我下午还要上班——”
“不要上班了!你弟弟出事了!你赶快来!”
说完就被挂断了电话,我看着黑下去的屏幕,感觉有点烦躁,我根本不喜欢开口请假。
等我赶到儿童医院已经是晚上,这里的装潢比综合医院用的颜色更鲜艳一些,白墙底下贴了半人高的碧绿色瓷砖,带着点点蔚蓝色的碎石水泥地面刚消过毒,变得有点黏鞋底,走起路来吧嗒吧嗒地响。
我穿过一个又一个走廊,寻找感染科,到处都有小孩哭闹奔跑,陪同的大人要么大声责骂,要么视而不见。
我看到病房里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刚走上去想跟爸妈打招呼,可话还没讲完就突然挨了一巴掌。
我愣在原地,感觉耳朵里有持续的轰鸣声,脸颊先是发麻,接着才翻滚起火辣辣的疼。
这清脆的一响吸引了同病房的其他病患和家属的注意力,他们看向这边时,我的眼睛一瞬就模糊了。
妈妈带着泪光,指着我骂道:“要你早点来,你怎么回事?!”
我瞥了眼躺在病床上面如土色的弟弟,又看了看爸妈,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请事假是要扣钱的,我不想被扣钱。”
“你!”
“反正我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先回去了。”
我转身就走,这一路上总会有人悄悄看向我,我不知道这一巴掌现在在我脸上是什么样子,但我不并打算遮着掩着。
回到家后,我将抽屉里的药膏翻出来连着用过的棉签一齐包在垃圾袋里,塞进上衣口袋。
我想起正好今天还没有慢跑。
于是我跑出小区,跑过街道,绕着附近的河流一直跑,将垃圾袋丢在了一个热闹集市的垃圾箱里。
我站在附近,亲眼看着那个垃圾箱很快就被堆到膨胀出来,又很快被垃圾车清空。
第二天早上,在出门之前我照了照镜子,脸颊上赫然出现了五道清晰的紫红手指印,从下巴一直延续到眼眶边,将口罩拉到最大都很难完全遮住。
我照旧坐在科室里抄写编号,虽然没有同事问出口,但我仍可以感觉到她们躲避的眼神。
弟弟最终还是没挺住,下葬了,与他最喜欢的玩具一起。
死因是由急性败血症引发的全身器官衰竭。
葬礼的酒席期间,有几个好事的亲戚喝了两杯来打趣我,说:“幸好你爸妈还算年轻,再给你生一个作伴怎么样?”
我看了眼这些人,又看回桌上的菜汤,沉默了一会儿,用几乎难以察觉的声量说:“再有一个,就煲汤喝吧。”
屋里的嘈杂掩盖了我的回答,我没有再说话,任由这些想法随风而去。
爸妈忙着哭丧,我则躲在安静的角落,看社交软件打发时间。
有一个帖子很有趣,分明在讨论怎么能让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一群看电影看傻了的家伙竟然在里面吵得热火朝天。
我想起弟弟的事,写下“病死”二字。
不一会儿就有人回复了我,并质疑了我的说法,甚至附上了一张照片来挑衅我。
这是一张在课堂上拍摄的照片,有一个发量稀少的男老师正侧着上身在黑板上写物理公式,前排同学的校服背后印有学校名字的拼音。
我不明白,如果这只是个恶作剧,为什么会有人这么不把别人的命当一回事。
我把手机屏幕朝下,将额头搭在手腕上,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再将手机翻过来时,工作群里多了条新消息。
是下周的外出体检工作需要有人支援,我看了眼名单上的学校,打下了回复:“我可以去。”
不过说真的,我多少还是有点后悔跟网上这些不认识的人赌这种无聊的气。
我现在坐在体育馆的一角,被安排在抽血的位置。我重重地揉着太阳穴,试图缓解环境声音太大给我造成的压力。
这里面挤满了人,空旷的空间反而放大了每个人的音量。
到处都是瞎讲下流痞话的男学生,头靠在一起不知道在笑什么的女学生,还有拿着大喇叭维持秩序的老师们。
此时此刻,我的厌世情绪达到了最顶峰。
唉,早知道当初就应该学化工专业,把这个体育馆炸它个底朝天!
当我在脑子里模拟蘑菇云时,余光里突然捕捉到了照片里的那位老师。
他看上去大概四五十岁,个子不高,拿着一块小手帕擦拭完头顶的细汗,再对齐边角折好放进衬衫胸前的口袋,有些一瘸一拐地指挥着学生的纪律。
他的四肢纤细,肚子却又浑圆,时不时还弯下腰去揉捏一下脚踝,可能是在缓解水肿的酸痛,我猜他大概患有糖尿病。
老师拿了几瓶矿泉水走过来放在我们桌上,用带有方言语调的普通话说:“辛苦你们了,医生,我想问一下,就是呃……嘶,有几个同学说血止不住,手肘变青了是什么原因呢?”
我刚要张嘴,就被身边的同事抢了先,她毫不客气地喊说:“叫他们把棉签按久一点,不要挤针孔玩儿!”
我看了旁边一眼,大家都在这又湿热又吵闹的环境中变得烦闷不堪,语气里难免夹枪带棍。
老师的神情变得有些尴尬,我从背后拿出一包新棉签递给他,说:“正常人按久一点就不会流血了,如果止不住,就要去医院检查凝血四项。”
“呃……检查什么?”
“凝血四项,就是检查血液凝固的功能有没有异常的项目。”
老师往前呲着脖颈,仔细地听完,又垂下头小声地复述了一遍,接过棉签朝我们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我眼看着他一步一步挪到围成一团的学生中细细嘱咐,然而根本没几个人愿意认真听他讲话。
在这群中学生眼中,也许还会觉得这可真是个多管闲事的唠叨精也说不定。
我猜应该也是哪个看他不顺眼的学生把那张照片发给我的吧。
我要把这个人找出来,我要让这个人明白,千万不要不把大人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