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康作正与追逐多年的凶手对峙,对方的名字叫做小鬼伞。
一顶帽檐宽大的渔夫帽挡住了小鬼伞的大半张脸,其盖住整个手掌的衣袖底下却赫然露出了一截刀锋。
付康作悄悄侧过上身,同时也握紧了藏在裤口袋里的中型刀柄。
此处是位于一个即将拆除的小区中的其中一栋居民楼,也是付康作整个前半生居住过的房屋。
曾经热闹亮堂的客厅,如今遍地都是未能带走的家具碎片和四角翘起的木制地板,厚厚的灰尘堆积在表面,偶有凹下去的小孔洞,好像这间房屋仍在呼吸。
朝向外侧的墙壁被挖开了一个大洞,里屋的一边能映照到淡淡的月光,一边则是完全的黑暗,正好将付康作与小鬼伞隔开两侧。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付康作的汗水不断从额头流向下巴,为了抑制后槽牙摩擦发出的咯咯声,他不得不连腮帮子都咬得发疼。
忽然,小鬼伞终于按耐不住,抬起手臂刺了过来!
付康作看准时机朝反方向扭动身躯,躲过了朝他面中袭来的刀尖,接着他打向小鬼伞的手肘,使其刀柄脱手,再抓住其衣领,反手抽出自己口袋中的尖刀,向着小鬼伞的胸膛猛地刺去。
霎那间,从小鬼伞身体中迸发出的鲜血像烟花一般散向四面八方,伴随着呜咽声倒在了灰尘中,激起了一道弥漫着大颗粒的烟雾墙。
那顶渔夫帽也从小鬼伞的头上滚落在地,竖起的帽檐在其身边绕了半圈后,跌进了血泊中,一瞬间就被蔓延开来的鲜血吞噬干净。
一切都结束了。
付康作双腿一软,立即瘫坐在地,他感到整个身体一片空白,闪着黑点的麻痹感从他的头顶开始渐渐褪去,重新恢复了温热。
咚——
咚——
然而,突然响起的铃声却令他再次僵住,生硬的敲钟声就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心脏。
因为那是他为小鬼伞设置的特别铃声。
为什么?
他已经杀了小鬼伞,怎么还会……
可付康作实在是站不起来了,他只能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还差点没拿稳摔在地上。
他打开屏幕,确实显示是由小鬼伞发来的信息。可手指悬在上方根本按不下去,他只好一咬牙用另一只手帮助其按了下去。
一个对话框弹了出来:
“恭喜你,猜错了。”
付康作吓得大喊一声,甩飞的手机嗡的一下掉进了灰尘堆里,屏幕的灯光将灰尘颗粒映照到天花板,好像一个模糊的人脸,正在咯咯发笑。
付康作看着那张“人脸”,他整个人抖个不停,眼泪也控制不住地往外泄,他甚至感觉脚边泛起一阵阵凉意,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血泊像海浪一样拍打着他的裤腿,他赶紧拖着身体用力往后挪了几步,背脊刚碰到外墙,就掉下来了一些墙灰洒在他的肩头。
由付康作认定的“小鬼伞”就那样静静地躺在血泊的中心,但如果这个人不是小鬼伞,谁才是?
他扭头看向墙壁外头,竟觉得连月光都这样刺眼。
“我输了……”
付康作喃喃道,其中还夹杂了一些自嘲的苦笑。
他有好多问题至今都想不明白,但他终于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早已掉进了小鬼伞的陷阱,是沼泽,是流沙,是一旦踏入就怎么爬也爬不出来的地狱,他只能仰着口鼻做无用的挣扎。
付康作用尽最后的力气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从大洞外倒灌进来的大风撑满了他的衣服,令他摇摇欲坠,他只能用手指紧紧扒住墙体,不让自己向后倒去。
从六楼看过去,小区的大部分建筑已经拆除,只剩一个黑漆漆的半圆形,与外面的车水马龙形成了两个世界。
同时,从远方的十字路口闪烁起了红蓝相间的车顶灯,正朝这边驶来。
付康作抬起头,不知为何感觉今晚的月亮离他尤其近。它泛着红光,吸引着他这颗鼓起的气球朝他飞去。
于是付康作迈开了腿,奋力一跳!
砰!
“啊……痛死了……”
付康作的后脑勺被重重地打了一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谁,在手心里握着的手机就被一把抽走,甩到讲台上时,还翻了几个跟斗。
原来是付康作看手机太入迷了,没注意到是老师走下讲台,悄悄绕到了教室后排,抓了他个正着。
付康作往上翻眼皮看了下黑板上的时钟,这节物理课竟然才过去十五分钟。
真是难熬!
付康作双手撑着脑袋,不用看他也知道物理老师还在用他那双眼尾下塌的三角形小眼斜瞪着他。
物理老师的个子不高,脸型短,人中却很长。鼻梁塌,又喜欢用鼻子短促地哼哼,活像一只蔑视人的猴子。
因此他们班私底下都管物理老师叫小老头。
付康作看小老头双手背在身后,像念经一样慢悠悠地挪回了讲台,他这才卸了力气,重新趴回课桌,他将下巴垫在手肘上,望向窗外。
才下午四点半,天就已经黑了下来,狂风席卷着樟树的树冠,其枝条猛烈晃荡的阴影打在教室的磨砂玻璃上,把木制的窗户框震得吱呀直响。
随即落下的暴雨,更显得这间教室像一艘行驶在海上的小船,浮浮沉沉。
也晃得付康作的眼皮愈发沉重起来,他刚要合眼却又不小心跟小老头对上了眼神,吓得他一激灵,立马挺直了上身。
付康作翻开书本,手上写写画画,眼睛还时不时看几下黑板。然而实际上他又在堆高的书本底下摸出了一块儿小面包似的备用手机。
他躲在书堆后,继续看起了刚才被打断的帖子——“如何不动声色地让人消失”。
跟帖里说什么的都有,也总有回复反驳,就这样吵出了几百楼。
在一片热闹中,付康作注意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跟帖:
“病死。”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底下没有任何回复,跟帖里大部分都是奔着制造意外的方向去讨论。想要别人按自己的心意病死,听上去实在太过异想天开。
付康作觉得很可笑,打下了回复,说:“别说大话,你成功过吗?”
没过一会儿,他就收到了一条私信,来自那条跟帖的主人——小鬼伞。
“我成功过。”
“不可能,只是巧合吧,有本事证明给我看。”他说。
付康作一时兴起,左右瞟了几眼,确认没被别人注意到后,他偷偷把手机伸出书堆,拍了一张正在黑板上写字的小老头的照片发了过去。
之后他再没有收到小鬼伞的信息,而他也早把这个小插曲抛在了脑后,因为此时此刻他最关心的是下个月的校运动会。
对于付康作来说,足球场上的尊严比什么都大。
当付康作在烈日下抛洒着汗水,碰撞着身体,只是去争夺那些打印出重影的廉价奖状时,仿佛是他们这些平日毫不起眼的学生,能出头的唯一办法。
现在,决赛已经进行到白热化阶段,目前打成了平手,进入加时赛。
付康作用力抹了一把汗水,跟周围的队友们互通了眼神。
最后的两分钟,由他开球。
付康作奋力地向前奔跑,连续越过好几人,这颗球好像有引力一般,无论传给了谁,最终都会回到付康作的脚下。
逼近球门时,对方的守门员和防守一齐扑向他,面对这堵不透风的人墙,他甚至感觉就连滴下的汗珠都变成了慢镜头。
付康作找准机会,压低脚背,一脚抽射。
球进了!
随着哨声的响起,比赛结束。
付康作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被赶过来的队友和同学们抛起来高声欢呼,他也用力伸直双臂,发泄似的大喊着。
在余光中,他忽然瞥见了站在球场边缘的小老头。
在付康作的印象里,小老头平时只在教室的前排走动,一到后排就好像浑身刺挠一样。
偶尔看他们这些学生一眼,也总是瞪着那双浑浊的小眼睛,嘴角向下抿着,从不掩饰长长的叹息。
可此时的小老头却背着双手,脖子稍稍前倾,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这边。
阳光透过小老头发量稀疏的头皮上的细汗,折射出一道虹光,这样的景象令付康作感到有点怪异。
当付康作的双脚重新踩在球场上时,有同学拿来了一袋手打礼炮,伸出袋子的部分就像一根根棒球棍。
付康作当即就有了个坏点子。
他使了一圈眼色给周围的同学,大家心领神会,纷纷收起下巴憋住笑,各自从袋子里抽了一根礼炮出来,或扛在肩上,或拿在手里,或者装作在研究礼炮的样子,一步步靠近小老头。
“就是现在,开炮!”
付康作一声令下,可怜的小老头上一秒还在跟每一个对上眼神的同学点头示意,下一秒就被砰出的礼花彩带追得满场乱跑。
夕阳下,球场上的每个人身上脸上都多少挂上了五颜六色的纸片飘带,这些欢声笑语的青春也与空中散落的烟灰,一同随着运动会落幕了。
接踵而来的就是期末考试。
班级里所有的桌椅都拉开一米以上距离,一直摆放到走廊,座位按照成绩排序。
付康作坐在走廊外的倒数第三个座位,他将手掌瘫在试卷上,往食指跟中指间夹了根黑笔,在布制的笔袋上画着毫无目的的线。
不会做题,就像坐牢。
他只能找点有意思的东西打发时间,比如还没被戳满孔的橡皮,比如可以被刮掉卡通图案的三角尺,还比如现在脸色不太好的小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