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
回敬林观鹊的是一声不屑哼笑。
楼金咧开嘴后,不再出声,扫过林观鹊一众,他视线向老海主夫妇瞥去,在恩爱夫妻间短暂停留。
“你的术法是她所授。”时桪意忽而起声,极为肯定,她站在林观鹊身边,询道:“起初她害你我被逐,莫非后来寻上你,给你好处弥补憾事,让你为她所用?”
除此外,总不会是和她一样又去找了师父。
不知猜得准确与否,时桪意终是问出最为不解之处:“皮肉上施展幻术会加剧脸皮衰老,若以人间寿数来论,你可是二十妙龄成八十样貌,到底发生什么,会值得你这样去做?”
幻术若不存空间之内,则需有所附着,人皮不比石木□□,久而久之会被术法腐蚀,若要假扮海主模样,则需终日裹在幻术之间,这张脸皮怕是不打算再要。
术法久支又会不得休憩,伤脉损身。
楼金目光回转,与白纱下的时桪意相视,纵看不清,亦不偏神半分,好笑道:“找到新的庇佑之所,又大张旗鼓而来,总不会是寻我互述心肠吧。”
讽刺之下,时桪意的纱帘内消了音,林观鹊稍稍侧首,感到时桪意气息平稳如旧,并未受扰。
时桪意心性不易躁,只说该说的,这很好。
林观鹊心下无波澜泛起,沉静道:“与阵石异族有关才是神殿权辖范畴,若你无话可说,此番便是默海族内之事,你的生死就不该由神殿来说。”
楼金所为牵扯甚广,她需要借此戳到玉茶催明面上,故而人在她手上多半能生,在老海主手里定是没有活路。
虽说楼金瞧上去又是个站在玉茶催身边不会动摇的人,但她总得试试。倘若能由楼金揭开玉茶催这个仙门细作,她们会少费很多功夫。
“哼...”回敬而来的,又是不予搭理。
被驳面子,林观鹊稳定依然,倒是老海主面目紧绷,实在急切,两步到楼金身侧就要抬拳,怒色不减,呵道:
“看他这令人发指的嘴脸!我现在就要为小女报仇!!!”
尚未分明,林观鹊可舍不得此人就此没命,她反应更快,暂行拦下炸胡吹眉的老海主,先前他们在神殿就商议好如何揭开这个家伙,故而配合顺利,她与老海主达成一致,此人先由神殿处理。
虽说老海主答应她,但心中多少憋不住气,若非也想听个缘由,看看背后是何人所操,恐怕初时就追着楼金劈砍,岂能忍耐至今。
有老海主这一咋呼,楼金神情虽无大动,还真有了不少滚波。
“若我说为了解脱你可会信?”楼金撑在身后石地,垂头而笑,可算对林观鹊有句完整的话语。
解脱...林观鹊眸间微微收紧,实话来讲,她听不懂。
“瞒我不怕,最怕自欺。”林观鹊只能这样说:“惹我们几分怜悯心疼不会更变你的过去,比起我信不信,你当下的抉择对你会更重要些。”
她带着答案而来,楼金的过去是真是假不过是听个故事,不该在乎于此。
“自欺?”楼金抬眼,眼周挤出沟壑,将神情压至深邃,看向林观鹊的眼中多有嘲弄,甚至怜悯,唇侧笑来讥讽:
“哈哈哈......你倒是不自欺,可惜旁人都瞒你。”
旁侧老海主的怒目被另一种情绪取代,楼金从地面晃晃起身,向林观鹊迈近,他脸上挤出狰狞之色,眼中是带着唯一答案的狂妄与兴奋。
在林观鹊跟前两拳之距,楼金停下,眼中嘲讽而疯狂,哑着声:“你可曾想过,为何这代神司会是你?”
最轻佻的一问,直击林观鹊灵魂之底,来言有力,击中她心中石门。
为什么?怎会在这张嘴里跑出此问?
这是她虽觉怪异却从未深想的问题,可为什么呢?如今听来是有另一番解释,她困扰过,太想知道为什么。
楼金的话很低,恰好够林观鹊这片听在耳中,爆出惊天秘闻:“你的师姐可是你师父的亲女,他是傻了?舍得把这高位传给别家人,让自己的孩子在下界受苦?你怎么不多想想,怎会是你在这个位子?
过去你与你师姐天赋并无大差,你是救回神殿养育的孩子,本就受恩,大可不顾你的优越让她继位,凭什么是你呢?”
师姐?师姐...师姐真的是师父的女儿?
林观鹊只觉精神受炸,扯不出反应,初闻之想仅有胡话一说,可这些事仿若由不得她不信。
神殿暗地里早就有过的传闻,竹尘是师父的亲生孩子,只是师父根本没认,加之后续竹尘下界之事,彻底绝了如此说辞。
竹尘比她们都更早在在神殿,据说和她们一样,当年也是师父下界巡游带上神殿的,虽说师父及其倾注心血,但对她们也并无太大相差,故而她们从未往此处想过。
而今一提,却觉不信不成,当年传音怕真不是空穴来风。
林观鹊停神于眼前,同样低声:“你都知道什么?”
“哈哈...”楼金笑着后退,一步步不似常态,毫无规律地踩在地面,总让人觉他下一步就会站不稳。
“哈哈哈哈哈——”笑声逐渐狂荡,盖过周边原有的唏嘘之声。
“林观鹊啊...哼哼......”楼金身躯开始逐渐摇摆,他扬起双臂,样貌年迈,哪能让人想到其口中能发出及其年轻的声音,自傲而悯然:
“我能功成身退,你该心疼你自己。”
最后一字落地,楼金的神色随之停于当下,不再变换。
刹那间,于众人各色的目光中,他猛然抬手,以磅礴之力重重拍向自己的面门。
楼金最后的神色留在时桪意身上,他双目圆睁,笔直向后摔下,瞬时倒地。
此情突然,连老海主都在震楞之间,一个方才还在狂笑的疯人,突然发病了结自己。
如此,还真像解脱一词。
可又好似余有不甘,不肯闭眼。
时桪意上前一步时,林观鹊已动身至楼金身侧,施法护住楼金的识海。
真相毫无预料靠近,有在毫无预料间破碎,就好似专程为了与她开一个玩笑。
“你不能死...不能...”林观鹊急声念叨,她半伏在地,实在慌心。
她想将人救回,再好好寻得答案,但楼金的识海彻底震碎,没有留半分回旋余地。
周遭议论瞬起,时桪意本想再上前些,却被长若池拉住,对她摇了摇头。
老海主自当处理默海的众人,向周边挥手,驱赶道:“好了好了,假扮我的奸贼已死,都别围在这了,各忙各的去吧。”
这一切动静,都入不了林观鹊的当下所感,她眼前失了定处,将手掌下滑,靠摸索替楼金盖上双目。
收手之时她身骨无力,在原处打定,恍恍失神。
无头无尾的话刚激起她的心海,楼金之举实属在意料之外,自击毙命,得是如何的心态。
知情人倒在眼前,让她彻底明白她曾经的疑虑并非她所想。
甚至,并非她天赋异禀,并非她幸运......
心潮打旋之间,她身后高处传来老海主的声音:“多谢神司助我默海渡过此劫!”
老海主......
对!老海主!
林观鹊眼中跃动,她撑身站起,回转之间视线力量如折枝风雨,脱口之言有些失声:
“海主,他读过你的全部记忆。”
如今想来,好似方才海主听到楼金近身时的神色就不太对劲,楼金的话,老海主与时桪意皆能入耳。
倘若长若池不是站得远些,怕会在半处就打算楼金的说辞骂上两句,老海主既然入耳旧事,依照和先神司的关系,会当没听见吗?
楼金已去,她全部的注只能下在老海主身上,什么是不自欺?什么是瞒着她?
她要知道,她得知道!
“哎哎呀——”老海主闭了眼,向蓝和肩上倾倒,虚弱扶额,“哎...我头疼都得厉害,实在想不起来旁得事情。”
“您可是知道内情?”林观鹊逼问道,此等拙劣的反应,叫她如何就此将人放走。
“唉,不知道不知道!”老海主矢口否认:“他说得那些我都听不明白!”
此番姿态,好似想要快些甩脱这个话题。
话已入耳,林观鹊止不住摇头,她从犹疑之间转成确信,倘若老海主不知情,听到那些话根本就忍不住声,定要同楼金问问:什么亲生孩子?所言是何意思?
而非如今在她跟前闭口,对方才之言充耳不闻。
“海主。”林观鹊更诚恳些:“还请您告诉我为什么!”
“哎呀。”老海主在叹声中睁眼,反倒更急切,神情显尽无奈,“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呀!”
说不知道,非说也想知道,这其间更有可理论的地方。
顾不得长若池与时桪意在此,她直言所愿,恳请道:“我被此事终年困扰,想做一回明白人,不论是什么,我都能接受。”
什么都好,什么都比蒙在鼓里好!
见海主悄悄推攘蓝和的动作,知海主要走,林观鹊移步拦在前方,语气早落在下层,求道:“师父在时您就是他最好的友人,您一定知情!就求您为我解解惑!”
从请到求,林观鹊的心弦已到不可再拉紧的地步。
她心中怪异,却终年未解,只能在自己身上贴金来减轻胡思,许是她就得师父所喜,有这份机缘...
如今有人告诉她她所想皆错,她怎能不刨根问底?
问竹尘吗?可竹尘恨她。
极穆好似知晓一切,她总不能去找半死不活的人问这个问题。
想来,眼下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海主!”林观鹊语气上尽是恳求。
蓝和见两人僵持不下,插入话来,商量着:“神司,要不就让他先休息休息吧,来日方长,总躲不掉。”
“对对!让我脑袋歇歇!”老海主紧跟道。
总躲不掉...林观鹊微微张唇,总躲不掉吗?
不,林观鹊看着两人不由分说开始绕开她的动作,胸口如同被塞庞物,涨到话说不出。
不会是如此,如若离了当下,老海主就有空想出应对之法,不像如今突来打得措手不及,使其马脚露出。
林观鹊闭眼,算是给出手握之间的最大筹码:“我有办法让迟欢好起来!”
她所能做的一切,只有这一点能被老海主夫妇不敢作赌的在乎。
眼瞧老海主夫妇同时停顿,林观鹊心中巨石半落,她不信,迟欢不如这个秘密重要。
老海主还想继续走,却被蓝和拽回。
“别装了!”蓝和语气重了不少,她松开搀扶老海主的双臂,拍在老海主后背处,令道:“快告诉神司!”
“诶?!”老海主吓直了身,急到跺脚,围着蓝和踱步一圈,喊道:“我的夫人呐!”
“什么比迟欢重要?”蓝和气势也弱不到哪去,自然会分得清孰重孰轻。
老海主缺清楚林观鹊的性子,扶额道:“哎哟!神司既然有办法怎么可能放任迟欢这样呢!”
此话确实不错,就算今日没有答案,林观鹊也一定会想办法恢复迟欢,蓝和与她想出不多,她只能在此处做赌。
如今老海主已没有退路,必须直面林观鹊的问题。
林观鹊呼出一口足够长的气道,却不足以疏解心腔的膨胀之势,她在那双无奈又挣动的眸色中慢慢走向老海主,将如今一切能想到的事冗为一谈:
“异族族长笑我,永生神避而不见,造物神风雷神对我越责垂怜,您如亲如长一样瞒我至今,这世间到底有多少知情的人?”
那她在这些知情人眼中算什么?一个无知笑柄,还是一个需要怜悯恩赐的愚笨之人?
“您看见我时是平常之心,还是会不断提醒自己莫要漏嘴?”林观鹊崩紧身,目显悲戚,她太想知道:“知情的人都对我是怀揣怎样的心思?”
她没有力量去撑起沉重的头骨,说不清在笑谁,“可我就算是个痴儿,也该明明白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