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二十四年春,宣平侯府。
黎明卯时,幽冥黯淡无星,天光不过薄薄一层。女婢和光穿过重廊来到积翠苑中,掀开垂帘,正瞧见灯下的自家娘子。
萧夕颜手执账册,青丝半绾,仿佛一枝带露欲坠的窈窕花枝。
少女一身冰肌玉骨,眼珠清棱棱的,恍如菩萨玉相,看起来便是温温柔柔的性子。只是生得太过纤瘦弱质了,面孔苍白,又让人想起那修长的青釉瓷瓶——清冷,易碎。
和光端起茶盏倒茶,劝了声:“娘子又醒得这般早,何不多睡一些?”
萧夕颜的嗓音柔媚,好似春日的花枝般袅娜轻拂:“横竖怎么都睡不着,硬生生躺着,倒不如起来寻些事做。”
哪怕和光日日侍奉,也不免为娘子这软媚著人的嗓音惹得面颊微红,却还是忍不住操心。
“可这成山的账本,一时半会又哪看得完。横竖也不用急着给夫人,前些日子医师才刚嘱咐过,如今春寒料峭,您该少虑多眠……”
只是话未说完,就被一道风风火火的声音打断了。原是萧夕颜的另一名婢子筱竹闯了进来:“娘子,听说夫人那边似乎出了事儿!婢子方才见王妈一副烦闷模样,说是昨夜弄玉堂的灯三更才熄呢。”
玉堂苑里住着的正是侯夫人郑氏,也是萧夕颜的阿娘。
和光却错开话题道:“娘子,先来服药吧。”她给萧夕颜斟了温水,从瓷瓶内倒出一粒暖香丸。
萧夕颜双眉轻蹙,合水服下。她是天生罹患心疾的孱弱病体,日日都要服药。纵然无法根治,只能缓解一二。
和光自然知道筱竹是为报忧而来。娘子平日里向来帮着夫人打理中馈,处理侯府琐事。如今夫人因事而愁,娘子不免又要劳神费力,为夫人排忧解难。
尤其娘子有一胞弟,正是侯爷与夫人膝下唯一的郎君,名唤萧宝瑜。自小阖府溺爱,因此也养出了顽劣不堪的习性,最让人操心。
“娘子,左不过又是……”
萧夕颜低声道:“无论如何,先去娘那里看看吧。”她的病情并不紧迫,然而为人子女,却不得不为长辈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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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夕颜婉顺道:“女儿来了,阿娘晨安。”
雕花红木椅上端坐着位妇人,正是侯夫人郑氏。郑氏年轻时也是位楚楚眉眼的美人,却也因岁月磋磨,又历经三胎四子,而渐渐失去精神。瘦下来后,更显出几分疲态刻薄之相。
郑氏目光落在萧夕颜的身上,见少女气质如兰,声如柔莺,举止仪态,无不恪守世家规范,眼角才稍稍松泛:“还是七娘最有心,来,你坐我旁边。”
她又叹道:“若是宝瑜能像你一般明礼懂事就好了。”
此话一出,萧夕颜心中瞬间洞明,她踟蹰片刻,方欲开口。
堂外却忽传来一道笑音,似银铃作响,只见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娘子跑了进来,乳燕般扑入郑氏怀中。
郑氏嗔怪道:“哎哟,才说你哥哥呢,你这就来了。”
“娘,娘,您别气了,都怪哥哥不好,宝珍来给您解解气可好?”少女生得珠圆玉润,娇憨微腴,可见十分得郑氏宠爱。正是萧夕颜的幼妹萧宝珍,族中行九。
这日渐落魄的宣平侯府之中,却不缺子嗣,尤其是女孩儿。萧宝珍在其中还算受宠,皆因她有个龙凤孪生的哥哥。
郑氏被她哄得开了颜,直笑道:“你这机灵鬼,跟你哥哥一对似的顽皮,都是生下来折腾我的。”虽是苛责的话,可郑氏说的不痛不痒,满眼皆是怜爱。
萧宝珍索性埋在郑氏怀中,嬉皮笑脸地撒娇:“阿娘说到底还是心疼我们的,对不对?”
“坐没坐相,你阿姊还在这呢。”
这话说来,倒显得萧夕颜似外人一般。然而对比母女二人的亲密无间,旁边垂眸无言,寂然冷清的女郎,也的确似局外之人一般。
郑氏想起正事,拍了拍萧宝珍的背,这才偏头笑道:“七娘,说来三郎这事也还得靠你,阿娘横竖想不着法子了。这府中你最是蕙质兰心,娘也只放心拜托于你。”
萧夕颜轻声道:“娘,宝瑜究竟怎么了?”
“三郎他前几日在书院一时顽皮,撕烂了一本书,惹得岑夫子大发怒火。那夫子放言在这书院,若有宝瑜在则无他。但平心而论,这夫子也话也有些过了……你看,如今宝瑜该如何是好?”
萧夕颜眉心微蹙,云眉间如挂轻愁:“宝瑜所触怒夫子,恐怕也不止撕书一事,他如今可是仍未向夫子赔礼道歉?”想必那本书,也不是一般藏书。
否则向来性情容和的岑夫子,也不会撂下如此狠话。
郑氏眼底泛起一丝尴尬:“不就是本书,撕了就撕了,赔还不容易?那夫子却说赔书也不必了,只让宝瑜不必再来。可你也知道,你阿弟不过性子顽皮了些,人却是好的……夫子这岂不是在针对他?”
幼妹萧宝珍转了转眸子,瞥向萧夕颜,咧唇一笑道:“总有办法的罢,阿姊之前差点就进了书院呢。再不济,阿姊似乎也认识岑夫子的得意门生?”
萧夕颜却没有言语,萧宝瑜惹是生非已不是第一回。因着郑氏袒护,越发变本加厉。
她忽然觉得疲惫:“您可曾与他说过,要学会尊师重道。”
天麓书院声名远扬,不拘一格。即便女子之身,也可凭才学入院读书,她因身体病弱,曾希冀却不能入。萧宝瑜是郑氏花了大价钱疏通进去,可却依旧日日胡闹。
郑氏轻按眉心,又絮絮道:“夕颜,你也别怪三郎,他还年纪小,不知事。可再怎么说,他毕竟是这宣平侯府唯一的男丁,是侯府未来的继承人。
不是阿娘偏心,你娘家以后也得全靠宝瑜出息。如今你作为嫡姐,只能多担待一些,就算是为了阿娘,好么?”
“侯爷养在外面的莺莺燕燕不知多少,阿娘生怕哪天又冒出个郎君来抢宝瑜位置。这些年阿娘为了生养你们几个孩子,只能处处操心。你们本是同根所生,定要同心协力……”
郑氏盯着她,黑漆漆的眼睛如同一口深井,投尽了一个深闺妇人所有的怨怼与不甘。萧夕颜看着她的眼睛,心又慢慢地沉坠了下去,她垂着睫,茫茫然道:
“娘,我明白了。”
-
萧夕颜只待了片刻,便辞离了弄玉堂,日中的阳光已经有些晒了。少女立在中庭,仿佛一朵失去了水露,略显枯萎的花。
自她走后,遥遥堂中似有母女二人欢笑声隐隐传来。
萧夕颜深知自己相较弟妹而言,并非是阿娘所希冀生下的孩子。她不由自主地,忽而想起一些旧事。
郑氏的第一胎是个弃儿。辛辛苦苦诞下的第二胎,却又是女孩。此时府中姨娘生了好几位小娘子,女孩对郑氏来说,也注定是可有可无。
婆子向郑氏请示,该给小娘子取个什么名字。郑氏毫不关心,只随意瞥了眼窗外花圃里的牵牛花,道了声就叫夕颜罢。
萧侯爷自然也不关心女儿名叫什么,于是这名字就这么定了。
夕颜,夕颜,纵然好听,却不是什么好兆头。本就是朝时盛放,夕落凋零的花朵。花期不长,就像是萧夕颜生来就体弱多病,据说是早夭之相的命寿。
和光满脸的心疼,打心底感到不值。她家娘子生来就体弱多病,可郑氏不仅不在乎,还让娘子多加照顾弟妹们。
“夫人的心也太偏了,娘子,您又何必再管这些事呢。”
萧夕颜摇了摇头:“和光,慎言。”纵然无可奈何,可她生于斯,长于斯。
阿娘的请求,她无法置之不理;尚且年幼顽皮的弟妹,也无法不管不顾。
和光耷拉着眉,闷声:“好,好,奴婢知道了。”
萧夕颜收回思绪,轻声道:“无事,下午就去一趟书局吧。”岑夫子偏好收集墨砚,或许只能以此为契机转圜。
隔壁落花巷里的纪家乃是书香门庭,平日和岑夫子有几分来往,尤其是纪家长子纪庭泽,更是在书院中赢得颇多美名赞誉。萧夕颜想起那个清风霁月般的少年人,忽如感一阵微风拂面。
她与他有几分私交,或许届时可以将砚台拜托他为转交,也能让他替宝瑜美言几句。
……
清风书局并没有开在繁华的康庄大街之上,而在坊内一处幽僻清静之处。书局门外停了一辆精致的油壁车,道旁行客寥寥。
“和光,你去问问伙计,店家可在。”
“好的娘子。”
和光去柜台寻伙计,萧夕颜兀自去了别间,打算也挑些东西。
书局的主人是个闲散富人,独爱奇书异宝,不求客人盈门,只为置物交友,故而连伙计也没招几个。一楼幽静,四扇门帘大敞,落针可闻。
萧夕颜踮起脚,想去够本册子。此时却忽从书局外的巷道间跑出一名罗衣少女,她步履仓惶,仿佛身后有人在追一般。
见到萧夕颜,少女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扑来,似被药所迷,封口下含糊吐出如游息般的几字:“救我,有贼寇——”
对方手指颤抖地死拽着萧夕颜的衣袖。似是求生本能迫使之下,力道猛地加大。
萧夕颜刚想扶住她,可她身体纤细,也被对方一把扯落。
“你别怕,和光,和光!”
身后却紧跟而来仓促步声。两个汉子已提步赶来,一人面有胎记,一人则头蒙土黄色面巾。
“小娘皮敢咬老子,逃得倒是快,还被这路人看见了!”
“既然如此,只能一起带走了。”
萧夕颜心中悚然,然而下一秒就从后颈传来剧烈痛楚。她柔软无力地倒了下去,骤然失去了所有感官。
ps:第一章为交代前情,略家长里短,无聊可跳到第二章男主出场。从前世写起,至20几章重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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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