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终,寒时序水凝袍都平整得近乎完美,没有一丝褶皱,只有他的银发如瀑布般披散,铺了他满肩。
额上繁复的发饰,也没有歪斜。在微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冷冽的光泽,衬出他眉眼间的清冷与矜贵。
他方才摘下发冠,不过是担心在用手和唇为尹倾辞降温时,伤到他细嫩的肌肤。
此刻,瞧着他这般从容淡定的模样,面上神色平静如水,周身气息沉稳内敛,任谁都难以想象他方才做过什么。
尹倾辞看着他的模样,只觉越来越气。
凭什么?凭什么这人总是这般淡定自若、波澜不惊?凭什么每次狼狈不堪的都只有自己?
这般想着,怒意愈发汹涌,几乎要将尹倾辞吞噬。
就在这时,口中那颗抑情丹缓缓化开,丝丝缕缕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瞬间占据了整个口腔,苦味直钻心底。
尹倾辞这才恍然想起还没吃药,赶忙将这药咽了下去。
药入喉间,他只觉一股凉意顺着喉咙而下,随后,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胸腔中的起伏渐渐趋于平稳。
寒时序这才想起收起绯炼。
他轻轻一抬袖,那绯炼便收回他的袖中。他的目光顺势落在尹倾辞被绯炼颤得发红的手腕上,原本舒展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尹倾辞终于摆脱了那如枷锁般的束缚,他双手用力,支撑着木榻,缓缓坐起身。刚一抬头,便见寒时序又朝着他靠近,修长的手指伸过来,似乎想要触碰他发红的手腕。尹倾辞心中一惊,惊恐瞬间涌上眼眸,想都没想,抬手便一把推开寒时序。
瞧着就要一头扎进那如幕的雨里,突然,尹倾辞后领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拽了回来。他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撞在寒时序坚实的胸膛上,脑袋一阵阵地晕眩。
寒时序将他打横抱起,把他抱回竹屋,让他坐在木椅上,声音温柔,道:“别动。”
尹倾辞没有抗拒。
一来是方才慌乱奔跑了几步,此刻只觉双脚冰凉刺骨,寒意顺着小腿直往上蹿;二来他本就养尊处优,细皮嫩肉,实在无法忍受就这样浑身湿漉漉地跑进雨里,弄脏了身子不说,还显得极为狼狈、有失体面;再者,他体弱,深知自己的身体经不起这般折腾,若是淋了雨发起烧来,生了病,那他心中筹谋已久的大计,又不知要耽搁到何时。
这般思忖间,尹倾辞轻轻咬了咬下唇。
寒时序直起身,抬手解开衣袍的系带,水凝袍顺着他的手臂缓缓滑落,他双手将水凝袍拿起,轻轻披到尹倾辞的肩上。衣袍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令尹倾辞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
寒时序转身,在屋内寻了片刻,找到一块干净的巾帕。他再次走近尹倾辞,单膝跪地,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尹倾辞的脚腕,动作轻柔得仿若生怕弄疼了对方。紧接着,他拿起巾帕,一点点、仔细地为尹倾辞擦拭着脚上的泥土,动作专注而认真。
尹倾辞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这一幕,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高高在上、仿若谪仙般不染尘埃的仙门之主,此刻竟会如此耐心地为自己擦拭脚上的泥污。
寒时序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他神情专注,仿佛手中擦拭的不是一双沾满泥的脚,而是一件稀世珍宝,或是一柄他视若生命的宝剑。
擦拭完毕,寒时序又拿起一旁的皂靴,轻轻抬起尹倾辞的脚,动作熟练地为他穿上,而后站起身来。尹倾辞望着寒时序,眼中依旧满是不可置信,嘴巴微张,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一时语塞,心中五味杂陈,情绪翻涌。
难道这幅炉鼎之躯所散发出的独特诱香,能让寒时序改变至此?
不过他也只是稍稍地震撼了一下,毕竟他还有大事要做,无暇分心。他要再次尝试将剩余的万物之源吸纳完毕,然后逃出秘境,死遁,回到清幽谷。
计划早已成型,接下来便是一步一步实现了。
尹倾辞自然地接过寒时序递上来的油纸伞,迈出竹屋,撑开伞,缓缓步入了雨中。
细雨如丝,打在伞面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寒时序目送他踏入雨里,越走越远,直到身影消失在竹林中,才伸出手抚过下腹。丹田处滚烫异常,他心中知晓,自己结丹在即。
寒时序当即席地而坐,双腿盘起,双手自然垂于膝上,闭目凝神,开始缓缓吐纳。他将周身灵力汇聚,徐徐沉入丹田。
*
尹倾辞上了山,走进山洞中,淡淡的光辉轻柔勾勒出他白玉一般的脸庞。他的目光紧锁在那所剩无几的万物之源上,发出一声长叹。
眼前的万物之源,明明已所剩寥寥可为何每次汲取,都似面对浩渺无垠的沧海,始终取之不尽?
思忖间,尹倾辞抬手一招,宝器罗盘悬于掌心,莹润的光泽在昏暗的洞中闪烁。
他深吸一口气,再度尝试将万物之源引入系统空间。刹那间,无形的压力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不过须臾,细密的汗珠便从他的额头渗出,顺着鬓角缓缓滑落。
比之先前更加吃力。
尹倾辞只好暂时停下来,问系统:“有什么解决方法吗?不会是你的系统空间要满了吧?”
【经查询,系统空间余量充足,不存在空间不足的情况。】
“那是什么原因?”
【您或许需要一位渡劫期修士的帮助。否则进度将十分缓慢。】
尹倾辞陷入沉思,道:“我去哪里寻一位渡劫期修士?”
【宿主可以通过做任务,帮助寒时序的修为到达渡劫期。】
尹倾辞道:“那太慢了,还剩六个任务,少说还有六日。”
【宿主,您不久前不是刚与寒时序达成了默契,您助他提升修为,他助你死遁吗?若他的修为达到渡劫期,他不仅可以助你吸纳万物之源,还可以打开秘境大门。】
尹倾辞道:“我反悔了。”
【宿主为何反悔?】
尹倾辞想起在做上一个任务时,寒时序的可怖眼神,恰似修罗现世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他的眼眸之中有血丝肆意攀爬,仿若一张狰狞的网将理智全然吞噬。他修长的手指毫无顾忌地探入尹倾辞的唇间,肆意搅动、插/入,动作间的冷意不容抗拒。
仅仅是回想这些画面,尹倾辞便觉脊背发凉,寒毛直竖。
他自认为意志如磐,纵是任务再荒诞,皆能咬牙承受。可当寒时序那不加掩饰的**如汹涌潮水般向他袭来,他才惊觉,自己已然心生怯意。
他不敢再任由思绪蔓延,生怕再多想一分,便会被那令人胆寒的恐惧彻底淹没。
尹倾辞道:“我同你谈个条件,我可以被他证道,毕竟我需要通过死遁换一副新身躯与新身份、我也可以帮他提升修为,但我不希望只通过任务完成,你明白吗?”
“往后,我只做一半任务,做那些与他亲密程度不深的任务。依我估算,如此程度,应足以助他修为直达合体期。同时,我会探寻秘境第三层,从中觅得提升他修为的别样法门。”
【宿主,难道这样不是会更慢吗?】
尹倾辞道:“那可说不准。或许找到某件法器,某样药丹,寒时序的修为就能提升了。若只能通过和炉鼎亲密的方式提升修为,那为何我和寒时序一定要来到这处秘境呢?这些事分明在望月阁中也可以完成。”
系统没有再回复尹倾辞,尹倾辞便觉得他推测对了。
幸好他想到了这一层,万一到时候真做完十个任务,再眼睁睁看着寒时序日天日地地将这座秘境里的灵气与宝物吸纳,他会气死。
吃下抑情丹,他还有一日的时间能做个正常人。在这一日内,他需要将秘境第三层查探清楚。
他走到洞口,将手中油纸伞缓缓撑开,再度踏入那如丝如缕的细雨之中。
此时,他已身处山顶,周遭云雾缭绕,仿若置身于仙境。往前踱步数丈,便能瞧见一处陡峭山崖。
他拾步走近,俯身俯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悠悠翠竹,如一片翠绿的海洋,肆意蔓延数里之遥,又蜿蜒攀援至另一座巍峨高山之上。
尹倾辞抬眸远眺,见在那座高山的山顶高空之处,有一座湖泊凭空悬浮。湖面波光粼粼,在天光云影的映照下,如梦似幻,仿若银河遗落人间。
这处悬湖,在他与寒时序刚进入秘境第三层时,曾瞧过一眼。
尹倾辞心中莫名一动,直觉告诉他,这秘境第三层的秘密,必定藏在那处悬湖之中。
*
君将夜和苏雪渊一前一后,御剑朝仙台而去,未及近前,便望见云黎盘绕在重光镜镜身之上。
重光镜是一块上接苍穹、下接仙台的巍峨宝镜,镜身长度不知几许隐没于云层中,其镜身宽度与仙台的宽度相似,云黎所化身而成的青龙身形巨大,约有数十丈,此时一圈一圈地盘踞在重光镜上,显得他小巧了不少。
他的鳞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泛着光泽,可整条龙神情恹恹,似乎被抽干了精气,瞧上去疲惫不堪。
巨大的龙眼一睁一眨,困意沉沉,仿佛下一刻就要阖上了。
二人不明所以,询问正在一旁围炉煮茶的方有规发生了什么,方有规打了个哈欠,道:“他啊,在这里撞击了数日了,每每日出而息,日落而作,怀着满腔悲愤,誓要惊天动地地将这块重光镜撞碎不可。”
即便是苏雪渊这等淡漠的性子,见云黎做下蠢事也忍不住唇角一抽,道:“他难道不知重光镜乃神界遗留下来的法器,任何外力都无法在重光镜之上留下痕迹的吗?”
方有规为二人各倒了一杯茶水,道:“他当然知道,我看啊,他就是想撒撒气,让让他吧。”
君将夜攥紧了拳头,陷入沉思。
他不久前刚将一位恶贯满盈的仙门逃犯押回獬豸司,听闻尹倾辞和寒时序一起进入了归墟秘境,连犯人都没来得及审问,便匆忙赶来仙台。路上,他遇到了同样匆忙的苏雪渊。
苏雪渊也是听闻尹倾辞逃走,才匆匆赶了回来。二人一路无话,面色凝重地赶来,见云黎竟试图破开重光镜,进入归墟秘境,皆在心中沉沉叹息。
此时殷妄姗姗来迟,他见苏雪渊和君将夜面色凝重,云黎这条青龙则困蔫蔫地盘踞在重光镜之上,而方有规则在围炉煮茶,心中觉得有趣。
他撩开袍摆,坐在方有规身旁的木椅上,道:“君司长,苏司长,二位别站着啊,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呢,先坐下来歇歇。”
君将夜和苏雪渊便也坐了下来,自始至终,他们的双眸紧紧锁住重光镜,分毫未曾移开。
殷妄接过方有规递过来的热茶,优雅地饮下一口,道:“三位倒也不必担心,只要仙主在,必会将仙主夫人完好无损地带出来。”
方有规凑到殷妄耳边,小声道:“殷司长,你这话乍一听,好似君司长、苏司长和云司长他们三位很担心仙主夫人的安危一样,他们都与夫人有血海深仇啊,你岂会不知?”
殷妄故作深沉,小声道:“我自然知晓。云司长与君司长的师尊,惨死于尹倾辞之手,此等血海深仇,他们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皆盼能手刃此魔头,以祭师尊在天之灵。五年前,得闻尹倾辞修为尽失,魔界阵法随之溃散,二人当机立断,未及向仙主请示,便率领仙门弟子,浩浩荡荡杀入魔界。彼时,我也跟着去瞧了个热闹。那时尚为魔尊的尹倾辞,见我现身,竟以为我也是寻仇而来,我连开口辩解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我也来等上一等,待他和仙主一起出来,我就说,我不过是一个看官,过客。”
话毕,殷妄问:“方司长,你与仙主夫人有何仇怨啊?”
方有规的思绪回到过去,他恍惚了一瞬,道:“这仇怨呐,论起来,实难简单界定大小。兵厄之灾初起之时,尹倾辞尚还未入魔,彼时他为追杀一只剑灵,竟一头坠入我于修真下界所设的司刍馆分馆。我这分馆,是专门给在下界赈灾的仙门弟子提供衣食住行的,馆中一应衣物、食物,皆是历经艰难,从修真上界迢迢运送而下。可他倒好,一来便将我这分馆炸了个稀碎,致使我损失惨重,多年心血付诸东流。不过那时的尹倾辞心怀正义,我便只是悄悄记在了帐上而已。而后听闻他与魔神狼狈为奸,相互勾结,我即刻便与诸位修士并肩而立,同仇敌忾,誓要将这等逆乱之徒绳之以法,以正乾坤纲纪 。”
殷妄轻点下颌,而后转过身,目光投向苏雪渊,开口问道:“那苏司长,不知你与仙主夫人之间究竟有何仇怨?”
苏雪渊身为仙都六司长中唯一的女子,姿容明艳动人,行事风格果敢决绝,雷厉风行。提及尹倾辞,她向来关注有加,眼中那份浓烈的仇恨从未有过丝毫掩饰。
苏雪渊神色冷淡,语气如冰,冷冷说道:“他是个负心之人。”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惊,纷纷将讶异的目光投向苏雪渊。殷妄更是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他难道…… 辜负了苏姑娘的一片深情?”
苏雪渊听闻,不禁冷哼一声,道:“那倒并非如此。”
殷妄在那一瞬间,脑海中如走马灯般闪过诸多比修真下界风月话本更为狗血的故事,此刻听闻这般回答,才长舒一口气,道:“着实吓煞我也。”
他暗自思忖,倘若尹倾辞与苏雪渊当真有过一段过往,如今尹倾辞身为仙主夫人,同处仙门,那可真是一场难以想象的风波。
被苏雪渊挑起了满心的好奇心,殷妄忍不住追问,尹倾辞究竟负了谁的心意。
“修真下界兰氏的大小姐兰秋潇,曾与尹氏少主尹倾辞指腹为婚。然而后来,尹倾辞却悔了这门亲事。兰秋潇羞愤难当,离家出走,至今音信全无。” 苏雪渊缓缓道来,语气中满是沉痛,“而兰秋潇,是我在这世间唯一放在心上之人。我至今未能寻到她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确定她已然不在人世,我定要尹倾辞以命偿之。”
殷妄再度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忖:这故事听起来可比寻常话本更为炸裂、更为狗血。
就连盘踞在仙镜之上的云黎,此时也悠悠开口。他此刻乃是巨龙形态,声音雄浑,穿云破日,在仙台的上空久久回荡:“可我曾听闻,尹倾辞从未与兰秋潇见过面,又何来负心之说?”
殷妄心思敏锐,立刻察觉到其中的异样,开口道:“云司长…… 这是站在了仙主夫人那边吗?”
“一码归一码。” 云黎神色平静,缓缓说道,“即便尹倾辞在入魔之前的种种或许有伪装之嫌,但不可否认,他确实救过不少人,斩杀过众多魔众,也正是为了不耽误兰小姐,才主动退了这门婚约。入魔之后的他,不过是走上了堕落之路罢了。”
苏雪渊的声音仿若寒冬凛冽的坚冰,寒意彻骨:“你可知道,悔婚一事对于一名在绣楼深闺中长大的女子而言,是何等沉重的打击?”
云黎微微摇头,耐心解释道:“可尹倾辞本就是个断袖,他醉酒之后总会吐露真言,多次向我提及,他不愿耽误兰姑娘。我猜测兰小姐或许并未遭遇不测,你不妨前往望月阁一探究竟。他与兰小姐的信物,就埋在望月阁院内的第二棵白茶花树下。那是修真下界有婚约的男女所持的荷包,其上留有双方的灵力,若一方逝去,灵力便会黯淡无光,若灵力未曾黯淡,便意味着兰小姐尚在人世。”
苏雪渊闻言,脸色瞬间一沉,毫不犹豫地当即站起身来,御剑朝着望月阁的方向疾驰而去。
殷妄望着苏雪渊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这事情愈发有趣,仿若人界戏台上精彩纷呈的大戏,才刚刚拉开帷幕,戏子娉婷而至,即将开腔了。
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别样的兴奋。
方有规旁听许久,人都傻了,他从云黎的长篇大论中捕捉出一个很关键的信息,道:“等等,云司长你说,仙主夫人承认他是个断袖?”
殷妄眯了眯眼,道:“那怎么了?”
方有规道:“我一直以为他喜欢女子,才对我们仙主如此抗拒,看来,没那么简单啊!坏了坏了,恐怕他能与仙主一同进入秘境,会发生些什么。别忘了仙主修为阻滞一事……这次他能阴差阳错进入归墟秘境,恐怕是上天的安排。”
君将夜闻言,脸色变得很差。而盘踞在重光镜之上的云黎则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