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衙门后院设有暖阁,以供官员休憩之用,此时暖阁当中摆了个铜冰鉴,鉴中置缶,鉴缶之间贮了坚冰,将这道环形间隙填得几不可见。
卫寒阅跨鹤坐在这冰鉴之侧,他各色衣衫都穿过,且不拘什么颜色都能穿出风华绝世的模样来,可他其实鲜少着纯白,并非因一身雪衣令他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因这样的素色容易令身子发冷,而他又是最受不得寒的。
今日却一身荼白大襟广袖袍,袍摆与衣袂堆叠,如海潮浮浪,又如九天流云,愈显其身姿清峭秀逸如云间皎月,而鸦鬓蓬松乌浓如远山雾霭。
耿昊空见他将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对着自己手腕比划,整个人都怛然失色,面上的褶皱似乎都在这惊惧的神色之下悉数抻开来,抖抖索索道:“公子……您您您三思而后行啊,您若毙命于此,恐恐恐怕陛下会大开杀戒……”
“耿太医安心,”卫寒阅手起刀落,位置精准,鲜血霎时间迅速汇入缶中,他笑道,“你们的乌纱帽,还有宛郡百姓的脑袋,都会好好待在顶上的。”
他凝睇着那片浓郁的赤红,琥珀色的瞳孔仿若也蒙了层朱色的岚烟,直如谪仙堕魔、佛主化妖,周身莫以染尘的超逸气度为之一转,反添了几分悖乱的美感。
他并未留余地,伤口甚深,血流如注,其间剧痛难以想见,可他始终面容沉静,仿佛只是羽化登仙之前一场顺势而为的割舍。
耿昊空绞尽脑汁也难料到卫美人他……只是开了痛觉屏蔽。
这样迅疾的血液流速注定卫寒阅难以支撑太久,他方才那一记手刀拿捏了力道,只盼时机妙到毫巅,岑淮酬能在他闭气之前及时……
思绪被两扇厚实的鸡翅木门扉“砰”一声倒下的巨响强行切断。
卫寒阅得偿所愿,耿昊空却是毛骨悚然,看也不敢看一眼杀神似的岑淮酬,趔趔趄趄地滚到暖阁角落去蒲伏着了。
卫寒阅身形恰到好处地晃了晃,旋即被奔将过来的岑淮酬死死揽进怀里。
岑淮酬恰好坐在他与那冰鉴之间,将二者完全隔绝开来,仿佛忌惮那冰冷坚硬的死物能从他怀中夺走卫寒阅一般。
卫寒阅腕上仍有汩汩鲜血涌出,一动之下少了冰鉴承接,自然便淌到衣袍之上,纯然的荼白立时便洇了刺目狼藉的红。
岑淮酬仿佛被那团逐渐晕开的艳色灼得皮开肉绽,他想撕一幅衣袖给卫寒阅止血,发抖的手掌却被怀中人近乎于温柔地拦住。
岑淮酬怔怔地盯着掌心里微微蜷缩的纤细五指,双唇病态般地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如同失声一般只能挤出饱含痛苦与无措的哽咽。
“岑淮酬……”卫寒阅失血过多,着实气力不足道,“你埋了我之后,不许给我……追封什么侯爵皇帝的,否、否则……总之就是不许……”
岑淮酬眼中充血道:“我去找太医,我去找太医……我去找耿昊空……”
浑然忘却了他自己便是医者。
墙角的耿昊空愈发两股战战,唯恐皇帝疯癫之下将自己生磔了。
卫寒阅艰难地笑了笑道:“你可别迁怒,不然我这手腕……岂非白割了……”
岑淮酬梗着脖子哑声道:“那你别走,你看着我,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卫寒阅依偎在他怀里,身体的热度却逐渐流失,他每每放轻了声说话时,听起来便仿似可怜地撒娇道:“冷……你听话呀,阿酬。”
岑淮酬极力收紧手臂,只恨无法将自己的血换给卫寒阅,反复道:“我听话、我听话……阿阅,宝贝,这里太冷了,咱们回衡都,我带你回衡都……”
他一面说一面便要抱起卫寒阅,可掌心里那只寒凉柔软的手却似乎失了依傍,倏地滑落下去。
岑淮酬起身的动作便霎时僵住,终是发觉怀里的躯体连最后一点微不可察的起伏都已停止。
高远苍穹传来“啪”一声炸响,定端元年的第一阵春雷滚滚而来,岑淮酬仿佛全然不知卫寒阅已撒手人寰,木然地将卫寒阅垂落的手轻轻拾起,仰首望向帘栊外被春雷裹挟而至的如丝细雨。
院中盛放的嫩黄迎春在雨中湿湿瑟瑟,岑淮酬目光长久凝于其中一朵,双目通红酸痛几欲爆裂,却淌不出眼泪。
他痴痴喃喃道:“……你要丢下小狗了吗?”
——
自打那日岑淮酬见那老丈求卫寒阅舍血后,便命人封了郡守衙门外的主干道,除官差衙役外一律禁入,免得再有旁人来求佛祖割肉饲鹰。
可……可他放在心尖尖上、碰都舍不得碰的宝贝,如今衣袍浸血、声息尽断。
岑淮酬当真希望卫寒阅冷血一些,但愿他独善其身,可他走得这般干脆……这般干脆。
忽有一人破开日色一路冲入暖阁,浑身浴血,雪亮的剑尖仍在滴血,剑身也糊了星星点点干涸的殷红血迹,容貌却与岑淮酬一般无二。
他前胸后背插着大大小小的飞镖、银针、箭矢……色泽乌青,皆淬了毒,可见即便凭借非人的坚毅心性赶来宛郡,也早已是强弩之末。
顾趋尔眼前如覆了层血色的薄纱,目光所及俱是赤红,望向岑淮酬怀中已然气绝的卫寒阅时,周身暴戾嗜杀的气场陡然柔和下来。
他似乎深恐吓到卫寒阅,丢开长剑放轻步履挪过去,又在两步开外膝弯一沉,轰然坠地。
卫寒阅卧在岑淮酬臂弯内,容颜娇美,莹莹如生,倘或忽略他一身被鲜血染红的白衣,大抵会以为他只是陷入沉眠。
顾趋尔将血污遍布的手在中衣袖口上用力揩了揩,才小心翼翼地去握卫寒阅的衣角。
然而那天宫缎柔滑无匹,他又仿佛怕弄疼卫寒阅一般未曾用力合掌,是以那抹荼白下一瞬便从他掌心流了出去,仿若一簇有去无回的薄光。
顾趋尔愣愣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幅广袖,只觉肺腑巨震,五脏被利刃搅成烟尘齑粉,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仍压不住喷薄上行的血气。
一步之遥,天人永隔。
倘或卫寒阅还在,即便这样重的伤势,顾趋尔也能咬牙捱过去,可如今他走了……顾趋尔便再无求生之念。
浓黑的血沫自顾趋尔口鼻间激荡而出,高大的身躯如山倾颓,最后一瞬,他只来得及勾住卫寒阅的一缕轻软的发梢。
——
卫寒阅在一片虚空之中苏醒过来。
四下俱是深海般的墨蓝,他意识迷蒙,耳边却蓦地传来“喵呜”一声,颇有几分踌躇满志的意味。
【崽崽崽崽成功啦,等你的身体回来,咱们就可以去新的世界喵!】
他望了眼自己周身,果然是半透明的灵体状态。
【那接下来七天做什么?】
【下棋、刷剧、看书、玩游戏……阅崽想要的都可以!】
【那来下五子棋吧。】
【好哒!对了阅崽,任务者可以在上个世界选一个人清除记忆,你有决定了吗?】
卫寒阅稍作沉吟。
【选卫姑姑吧。】
——
寒阅公子的埋骨之所,选在宛郡郊外的灵偈山巅。
灵柩规制与帝王同,选用金丝楠木,五棺二椁,沉重非常。
落葬之日,宛郡百姓自发齐齐走出,顺着细雨迷蒙的山间小道一路跟随着卫寒阅的棺椁拾级而上,送葬队伍绵延数十里而不绝。
岑淮酬、燕鸣湍、司抒臆并一百二十五位精壮羽林郎抬棺,乍暖还寒时节的疏风冷雨密密渗入肌骨,山巅更是飘着米粒大的碎雪,纷纷扬扬吹了满头。
其后便是十二僧侣持珠诵经,祈求佛祖护佑卫寒阅无苦无痛,早登彼岸。
最终垒起的小土丘唯有半人高,宛郡老幼的哀哭散在风中,而为首三人眉目若死,直如行尸走肉。
岑淮酬立于卫寒阅墓前,自袖中取出一卷雪青色细绢,“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字赫然在目,是一幅消寒图。
“风”字最后一点为空心,徒然勾勒了一圈浓墨轮廓。
卫寒阅,死在春来的前一日。
——
定端元年二月初五,上禅位于敏德长公主。
今春的气象格外反常,连日淫雨霏霏,阴风萧瑟刮骨,总也盼不来半日晴好,令人恍惚间仿佛置身寒冬。
岑淮酬褪下了华丽贵重的天子常服,只着一身自小桐村带来的朴素布衣,徐徐步下择云殿丹墀。
张恭随在他身后,负责将人送出宫城。
老中常侍身上裹着丝绵夹袄,仍觉倒春寒之威力如刀,反观前方的青年仿似感受不到这骇人的森冷一般,单衣蔽体而面容沉定得……近乎于麻木。
“陛……”张恭斟酌开口,又将称呼吞了回去,只道,“长熙侯府与燕府今晨一齐传来噩耗,司世子服了牵机,燕大人自刎……”
岑淮酬恍若未闻,只拖着步伐机械前行。
长街上有风遥遥卷来,声如小儿夜哭,又夹杂着一点微不可闻的……泠然乐声。
岑淮酬身子猛地顿住。
“谁在……”
他尚未开口,张恭已觉不妙,寒阅公子新丧,女帝下旨命衡都上下禁乐舞声色一载,以悼其慨然殒身以挽狂澜之功。
可此时宫中竟有人奏乐,即便唯有单薄的一支,也足教行事者死上八百回了。
张恭一拭额间冷汗道:“大抵是教坊司不懂事的乐伎在私下弹奏,奴才这便去查。”
岑淮酬面上却并无杀意,唯有难以言喻的痛楚、怀念、悔恨、柔情……交织在他年轻的面庞上,连带两鬓因哀恸至极而生出的几束银丝都簌簌颤动。
是……
是《淮阴平楚》。
四面宫阙万重仿佛顷刻消散。
又是小桐村难捱的酷暑,湿黏的风裹挟着热浪肆意伏窜,嘶哑干瘪的蝉噪永无止息,他在院中撒了米糠等着鸡来啄食,全副心神却俱在屋中人身上,而卫寒阅在屋内轻拨琵琶——那把彼时的穷小子岑淮酬能买得起的、最好的琵琶。
他足下如踩棉絮般身形踉跄,出了宫城后足下未停,径自朝锦屏山去。
锦屏山比灵偈山略高一些,站在崖边,可将衡都、槊郡、宛郡繁华坊市与明净山水尽收眼底,可岑淮酬只是定定注视着灵偈山,似乎能隔着数百里之遥望见卫寒阅长眠的那座小小的坟茔。
他眉眼渐渐舒展,浮起解脱般的笑意。
自千丈断崖一跃而下,岑淮酬身形如离弦之箭,又似断线纸鸢,随长风一道消逝于水天之间。
晚上九点二更,记得留评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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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脸盲的乐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