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窈跟着小厮,进了钱府主堂。
入眼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副书法,上头只写了一个偌大的忠字,她赏不来书法,却看得出这个字的潇洒豪迈,并非常人所写。
空中似乎还弥漫着浓香,闻不出到底何种味道,她低眸抬手捂口鼻,她闻不惯浓香,比起浓烈的香,她更习惯淡淡木檀香。
顾宴生身上总有股檀香味儿。
钱治严点头拂须,含笑看着低眸乖巧的女子,他听说过幼公主性子骄纵、奢侈成习,如今看来,像是个会欣赏书法的女子,举止也颇有雅度。
扶窈往前走了几步,瞧清了正座上拂须的男人,素衣一身,瞧着无欲无求。而后,她半顿了顿步子,只不过这钱臣子怎笑得和杨承遇一样?有些痴傻模样。
“老臣见过公主。”钱治严起身朝她轻点头,“老臣招待不周,望公主见谅。”
钱治严脸上的褶子笑得合在一块,指向贵宾座。
扶窈点了下头,也算是回礼了,收回目光,看向钱治严。钱治严的名号,她听过许多次,一品大臣不多,还是两朝老臣的,钱治严是唯有的一个。
大多人都说此人侠骨忠义,是荀朝少有的忠臣了。
何谓忠臣?
扶窈撑着脑袋,眸子往上抬,落在偌大的忠字上,轻笑了下。
“公主今日来?”钱治严已从政几十年载,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就炉火纯青,说话不说完整,全凭他人去猜,猜对猜错,那便是他人的意思了。
幼公主能来这,只有圣上使唤得动,至于圣上为何这么做?
钱治严搭在方桌上的手握紧,眸色暗了暗,凝着大门外,朝中朝外近来能让圣上担忧的事情不少,他一时也猜不准。
扶窈散漫,半阖着眼,这种寒冷天,她往日连寝宫都懒得出。
她见钱治严主动开了口,提起了些精神,看了清荷一眼后,对钱治严道:“父皇派本宫给您送份宴礼。”
她并未主动去猜钱治严说话究竟有何意味,不是她听不懂面前这个老人精的试探,而是她自己懒得多留个心眼。
在自己寝宫,人人都向着她,自当不会在她眼皮底子下玩些心机,再者太后或是贺阿嬷会替她收拾不安分的人,压根不需她去想些什么。
钱治严看见了扶窈的散漫与不在意的动作,目光一紧,此人还真没半点皇室公主的模样,松散娇蛮得过了头!
扶窈随意一瞅,瞧见钱治严眼中的不悦一闪而过,她玩味地舔了舔右上颚的小虎牙,这就受不了了?她不就打了个哈欠没掩面嘛。
清荷使唤着太监,太监高举着案盘,小心翼翼地走到众人面前。
钱治严目光一怔,那精美的锦盒是专属荀帝的明黄,钱治严紧握的手突地松开,看向扶窈的眼神却波澜不惊,嘴带笑意,“皇上有心了。”
荀帝此番拉下脸面,主动派扶窈来,也不知是好是坏,他忧心忡忡地想。
说话间,方才那个小厮快步走上前来,附身在钱治严耳边,“老爷,顾丞相仆人传话来,说棋局解开了。”
扶窈耐着性子,瞧着窃窃私语的二人,她打算送了礼后,便起身离开。
她指尖有节奏地点着桌面,眉眼间露出倦意,闭眼上下转悠着脑袋,她想回去睡觉了,一来二去地,到现在都不曾好生歇息。
钱治严闻言,下意识看向扶窈,那棋局他想了几天都不曾解开,这顾宴生倒是解得快,此人不可小瞧,真不知是不是扶窈在此的缘由。
这朝廷上下,谁不知顾宴生求娶扶窈的事儿?顾宴生还真明目张胆,用婚嫁去牵制皇室。
钱治严朝外挥手,“快请顾丞相进来。”
扶窈回神,指尖停了下来,望向门口处,轻抿起唇,顾宴生那病秧子在外头呆这么久,方才见他咳嗽都一副要命的样子。
她静静注视着门口处。
没过半响,门口处闯入一阵寒风,一抹修长的身影脱下外衣,随即搭在臂弯上,轻轻掸去衣服上残留的雪,举止斯文。
不像个权臣,像个书生。
扶窈没瞧几秒,脸颊发烫,耳垂微红,慌乱地移开了视线,僵硬地看向别处。
她脑袋里跳出过往的一幕,宽大里衣没解开一缕扣带,可里衣却遭打湿了,紧紧勾勒着精瘦的身体。
扶窈收回方才的话,书生可不会惹得她脸发烫,她恼怒地掐了把自己的脸颊。
及笄大典后,酒后做的事情,还是太过荒唐。
顾宴生的余光里,扶窈的脸侧染着两抹粉霞,透得她整张脸粉嫩,那颗右脸侧红痣,更像抹了血那般明晃晃,添了分张扬的媚。
他低眸摩挲着指腹,细嫩的触感似乎还停留于他的薄茧上,她那小脑瓜定在胡思乱想,想得她面红耳赤,眼神四处躲闪,不抬眼看他。
李轲拿着顾宴生脱下的外衣,偷瞅顾宴生微扬的嘴唇,心头不解,主子这是在笑些什么呢?他狐疑地瞅着扶窈的方向。
钱治严起身,一手放在胸口前,微微朝顾宴生颔首,含笑道:“怠慢了顾丞相。”钱治严指了指身侧的位置,“顾丞相亲自来,真让老朽荣幸之至。”
话语落下,钱治严缓缓落座,收起了笑意,大手稳稳覆在椅把手上,余光全在打量顾宴生的一举一动,此人没几年便位居权臣,城府手段可想而知,他不得不万分警惕。
扶窈嗤笑了声,眸子在钱治严身上打转,玛瑙珠子被她弹得摇晃,发出清脆声响。
钱治严说话可真有趣,分明是他派人拦着顾宴生,不允顾宴生同她一起进来,现下又说什么荣幸之至?
真是做人眼眶没眼珠子,睁眼说瞎话。
没等顾宴生回答,扶窈先幽幽启唇,“着实怠慢了些。”她慢悠悠转头,外头还在飘雪,“大雪天的,您还任个病秧子在外头冻着。”
话音听起来软绵,像没落地的羽毛,随风漂浮、没有依靠,实则惊雷入海、震入人心。
顾宴生疾病缠身,朝廷人不知?笑话。
在场的钱府人都遭惊掉了下巴,传闻中的幼公主,果真什么话都敢说。
突然肃静的气氛,并未让扶窈感受到不适,她常常会造成如此场面,早已习惯,她笑着,瞅了一圈沉默的众人,视线落在顾宴生的身上,他样子见惯不惯,还有几分纵容。
顾宴生一直如此,无论她是丢了御赐物件,还是给皇后使绊子,他也会面不改色给她收拾烂摊子,事后也只会朝她说几句胡闹,或是一些不痛不痒的惩罚。
他眉目间的纵容,从未改过。
扶窈垂下眸子,心头有些说不明的情绪。
钱治严面容同样震惊,闷头不语,只顾拂着他那几根花白胡须。
但一瞬之间,便收下了神色,往顾宴生那头一瞧,钱治严彻底绷不住了,他闭眼扶额头,止不住叹气,这顾宴生怎还在笑?!
荀朝有扶窈,真是荀朝不幸啊。
朝中朝外都在传,扶窈是由顾宴生带大的,他怎将公主养得如此娇惯?称他病秧子,他竟还笑得出来?看来就是他惯的!
钱治严握紧了手,忍住拍案而起的念头,不停告诉自己是个忠臣,才让心情平静下来。
好半响,钱治严清了清嗓子,“公主说的是,是老臣怠慢了。”
扶窈弹珠子的手一顿,含笑抬头,钱治严面色未改。她挑了下眉,这老头子连脸色都不曾改?
往日遭她呛的老臣再不济也会涨红脸,这个倒是能忍,也不知这老头子在心头怎样骂她。
寻了些乐子,扶窈提了些精神。她目光随意转到顾宴生上,顾宴生恰好也在看她,扶窈勾唇,不再停留移开了目光,既然顾宴生在看她,那她便不想看顾宴生了。
今早,顾宴生可一眼都没瞧她。
钱治严看见了此幕,鲜有挑眉,“顾丞相,公主还真心疼你。”
顾宴生握拳咳了声,笑了笑道:“钱公海量。”
扶窈一听此话,瞬间挺直腰杆,神情认真,“本宫可不心疼他,钱公莫张嘴巴乱说。”
她眼珠子一转,嘁了一声,瞧着顾宴生,她才不心疼顾宴生,她只是实话实说,管不住嘴罢了。
心头莫名烦躁,她没心思弹珠子了,拧眉瞅了眼顾宴生,这人又多嘴替她说话干嘛?
顾宴生对上扶窈的眸子,里头带着娇媚的怨气,他无言抿笑,这人又在怨他多话了,他挑起眼尾,他自当要替她说话。
扶窈最后点耐心遭钱治严的话耗尽,她迫不及待起身,挤出个假笑,声音脆脆,“钱公,既然无事,本宫先走了。”
礼既然已送到,那自然没其他事了,她早就不想呆在这了,回去睡觉不好?话刚甩下,便拂袖离去。
“公主且慢!”钱治严伸手出声。
扶窈轻闭眼叹了口气后,这人又想说些什么?她侧身看着钱治严,偏了偏脑袋,一副有事快说的模样。
钱治严拱手,“皇上既然派公主来,那便晚宴后再走?”
荀帝既然拉下脸面派公主来,他收了礼就放公主离开,这便是拂了荀帝的脸面,任谁来看,都是他礼仪不当,他一心向着荀帝,他们二人之间不能再多个隔阂。
扶窈正欲开口拒了,清荷却掩面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扶窈听了后,面色一沉,清荷的话不无道理,父皇亲派她送礼,怎会只有送礼这么简单?
她顶了顶上齿,父皇既然愿意她做这件事,那她不想辜负父皇的信任。
扶窈抱起了双手,朝钱治严点头,道:“钱公说的是。”
钱治严是两朝老臣,他的生辰宴自然排场不小。
待扶窈回府精心打扮,重新回到钱府时,天都已经彻底黑了,此刻也早是高朋满座。
扶窈扫一眼过去,瞧见了几个熟人,也看见了一位男子的身影。扶窈立刻转身遮住脸,紧步跟着小厮往贵宾席走。
可她还没走一两步,一个高昂的男声从背后传来,“公主!”
言语之中,尽是雀跃。
扶窈听见了声音,脚步并没有停,杨承遇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身侧,她瞥了眼,道:“何事?”
杨承遇算是她的青梅竹马,他们俩自小便一块上学府,杨承遇吃喝玩乐的爱好与她一模一样,前几天杨承遇还想约她去看新出的戏折子,遭她拒了。
可杨承遇脸皮比城墙还厚,不管她如何嫌弃他,他还是往她身上凑,三两天都要在嘴里嚷一遍要娶她为妻,像说戏话一样,她从来不放在心上,当真就她是个傻子了。
杨承遇微滞,瞧着扶窈嗔怪的模样,咽了咽口水,笑嘻嘻道:“无无碍。”
扶窈眉心今日点了个花钿,是四瓣花状,她本就生得艳丽,配上这点朱红,说是仙女也不为过,唇上还抹了与衣裳相配的石榴红,真是好看极了。
“傻子。”扶窈斥了声,便不再说话。
杨承遇挠头憨笑,紧跟在扶窈身后,又张嘴喋喋不休起来。
仙女窈窈~等等我~(斯哈嘶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权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