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危饲养 第1章 楔子 溺旅

厄喀德娜的蛇尾之下，诞育着丰饶。

为我们的母亲干杯。

——《世界的遗民·序章》

*

*

那人被抛进海里，脊背朝下，双手高高举起，在半空中纠扯出一条长——长的抛物线。

——“噗通”一声。

周围墨蓝色的海水压抑而深沉，鱼类薄软的鳍钻进衣服里，拍打着他苍白醇弱的身体。仿佛掺杂着薄冰的，庞然而窒息的压力硬生生挤压进肺部，他突然毫无征兆的咳了一声，喉咙里发出一些，濒危压抑着的尖叫声。

他被呛醒，似乎已经知道死亡是无可避免的事，声音挤压在喉口，表情一点点变得恐惧，窒息和冰冷跟随着海浪的涌动一片片冲刷过来。

这片海域沉默的凝视着他，恩赐给他逐渐麻木的四肢和昏沉的意识，渴望以此讨取来自血肉上的献祭。

然而他并没有死。

很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海底升起，托举着他，随着一些气泡的吐露，慢慢的，坚定的朝着海面的方向移动。

海水温吞的从两颊边流过，不断渗析着周围暗色的杂质，渐渐的，终于，他透过薄纸般的一层水膜窥探到了大片天光。那些太阳垂下的暖流均匀铺洒在海面上，倒映进一双银灰色的瞳孔里。

——“哈——”

他扬起濡湿的头颅，削薄而细长的形状，迫切从海面上支撑起来，仿佛站立在由鲸背拱卫成的海岛。

张开双臂，拥抱新世界。

……

三鲜市叫三鲜市，并不是说这里盛产“三鲜”，就像凤凰市没有凤凰，莲花市也不会遍地都是袅袅婷婷的“花姑娘”。

恰恰相反，此地临海，盛产海鲜。

这里是三鲜市坪顶路最不起眼的一座菜市场，空气浑浊而喧嚣，海腥味和水蒸气升腾起来，到处都是讨价还价的吆喝声，昏暗的灯光下，贩卖食材的摊子挨挨挤挤，一直从写着“坪顶路菜市场”的大门口蜿蜒到最里面的犄角旮旯。

“哎呦，大兄弟！不是我说——”

菜市场最靠里的海鲜摊位上，汪建华接过那张粗制滥造，笔画潇洒，宛如三岁小孩随手涂鸦的招租广告纸，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站在他面前的高个儿青年，紧接着那张红亮干皮的脸上就咧出一个笑，油腻腻沾着鱼腥味的大手顺手在那青年肩膀上拍了两下。

语气热情的跟什么似的：“有眼光的，有眼光的。大兄弟，你就看去吧，纵观整个坪顶路，那就找不出比我这儿更好的房子！”

这话当然是假话，一干二净瞎说的。

过来租房的青年目测二十三、四岁，将将大学毕业。穿一身网上九块九包邮那种清仓货，高、俊、白这三个字在他身上杂糅起来，纠扯出一股不正常的醇弱忧郁。

迎面撞上汪建华这一击，青年竟好似承受不住似的往下弓了弓腰，那张脸上先是停顿了一会，才试探着扯出个笑模样，从嘴角到眉毛再到眼睛，像缝皮抽线一样，一点点勾连起来，懵懂而单纯，又含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乍一看，又清澈讨巧的紧。

这表情落在老油条眼里，就是最好宰的那种学生客。

“老哥瞧着亲切，大兄弟是本地人？”

青年思考了一会：“不是。”

学生客，外地人。

霎时，汪建华脸上的笑更热切了一点。

“大兄弟，我跟你讲，老哥的这套房子，那装修都是精装，下楼走两步道它直达地铁口，地段什么的都好得很。”

他自把自己的老破小小区吹得天花乱坠，好像那是瑶池天宫，是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才能住上的地方，但凡有没眼光的错过了，那就是傻瓜，是蠢蛋——“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身后跟着的青年并未对他的夸大其词发表任何看法，比起租客，他更像是一名沉默的听众，或者说是跟随者。

汪建华走两步，他就跟着，老板停下，他也停，跟个年久缺油的机器似的，站在那，硬生生的笑。

苍白的一张脸，配上身后扑闪扑闪的路灯，五官就像是要从脸上揭下来，七八月的天，硬是给人看出一头冷汗。

汪建华闭嘴了，突然啥也说不出来：“那个大兄弟呀，你身体不舒服？”

“没有。”青年极轻的眨了下眼睛，声音也跟他这个人一样，虚凉的紧。突然他的脖子转了转，转向附近一栋矮旧的，只零星点缀着几颗灯光的居民楼，问：“房子是在二楼吗？”

“啊对！对。”

汪建华被这小凉音儿刺激得一激灵，下意识应声道，一会又反应过来“房子在二楼”这条根本就是招租广告纸上没有的东西，顿觉之前忽悠白干，上上下下重新审视这人，眼神变了变，语气也不如之前：“大兄弟，你这是提前做过功课了啊？”

就见青年皱了下眉，跟他讲价：“这栋楼二楼不好，便宜点。”

“嘿——”汪建华吸了口凉气，脸上的热情四平八稳的按压下去，换了张苦瓜脸道：“你说你这小兄弟，这话说的，六百块钱一个月还不够便宜啊？不信你去附近打听打听，就坪顶路这片地儿，还有谁家房子能有我家便宜？再说你连房门都没进去过，你怎么知道这地方不好？你——”

他一边絮叨一边麻利的掏钥匙开门，随着“哗”的一声响，厚重的防盗门被从外面推开，楼道里的灯光冲着宣泄口一股脑涌入，照亮玄关处一小片空间，以及空气中漂浮着的一点灰尘。

一股股浓郁的血腥臭味就这么猝不及防从里面冲刷出来。

——“呕——”

这气味像腐烂了很久的肉，生蛆、化脓，再倒进缸里密封过。

屋内瓷砖地板上撒着干涸的暗色水印，从门口开始漫延，一直延申到幽暗的房间深处。某个细白的、尖锐的部分从阴影里探出来。

方才还喋喋不休的汪建华捂住自己的鼻子，几乎是马上控制不住缩下腰干呕了起来。

借着手机手电里微弱的灯光，他很快看清楚了，那个细白的、尖锐的东西……那分明就是一根人类的手指！

手机嘭的砸在地上，一片兵荒马乱中，手电里的光跳跃了一下，黑暗中的“人”展现出它的全貌——

那是一具青紫色扭曲的**，右手蜷缩，左手奋力够向玄关。它没有头，没有一切能彰显出性别的器官，因此草草看去就不能分辨出男女。

只有代表着人类的不正常部位告诉发现人，它确确实实是一名同类，而且是一名遭受过残忍虐待的同类。

“这、这……”汪建华瘫坐在地上，两条腿和臀部仓惶的磨蹭着地板往后退，人类天生的自我保护意识尖声催促着他逃离，但门槛似乎已经变得遥不可及，他不清楚自己就这样蹭移了多久，直到后背突然撞到了一堵墙。

那个瘦削细长的青年正站在他身后，明明是稍微用力拍一拍就能拍弯的身板，此时却如同用钢铁铸成的一样，坚硬，且，冰冷。

就着纷杂凌乱的光晕，汪建华呆愣的仰起头。

青年的眼睛细长而淡，直勾勾盯着房间里那具裸尸，他不动，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坏了。

楼道里的声控灯“唰”的熄灭，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青年终于慢慢转动脖颈，咔吧咔吧的骨骼摩擦声中，汪建华从那双垂视而下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张，逐渐脱离着的——脸。

在那眼睛的注视下，汪建华的眼球僵硬的滑动着，充裕着红光的脸一点点灰败下去，瞳仁开始震颤，就像琵琶拨动的弦。紧接着，他的脸皮从头颅边缘慢慢撕裂、剥落，暗红色的肌肉纤维正在蠕动着从脸上揭下来。

“啊啊啊啊啊！！！！！”

剧痛使他撕扯住了自己的脸，纤维根根断裂，萎缩成无数细小的触手，就在那逐渐脱离人体的脸上，赫然又出现了另一幅面孔！

嚓啦——

灯光再一次将楼道彻底照亮，脸皮被汪建华抛出去，像只无头苍蝇，蠕动着触手在瓷砖上乱爬，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狭小的空间里，汪建华身后的青年终于踉踉跄跄后退了两步，后背抵在墙上，歇斯底里尖叫起来！

几道刺耳的警笛声，自凌晨伊始，划破沉沉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