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如烟阁陆续死了不少官员,起初是先世子,后来是二公子的拥护者,最后是靖王府的绊脚石。傻姑娘,若你仔细留心便可知晓这一切皆是利用,你不过是他洗脱嫌疑的挡箭牌,”靖王妃看向她的眼神无比怜惜,恍然道,“哦,我忘了,他那样会哄人开心,恐怕你当初早已明白这是利用,只是甘愿沉溺。”
“王爷原本的目标是成为世子,夙愿实现后却发现这远远不够。王爷的生母本是这王府最不受宠的妾室,又因难产在诞下王爷当日便撒手人寰,王爷向来不得公公青眼,即便是登上世子之位依旧没有改变这种境况。公公年过古稀,身子骨仍旧硬朗,通房妾室更是数不胜数,若是某日再诞下一子,王爷的世子之位岂不危矣,所以王爷便动了杀心。”
“姑娘还有位同胞兄长,是做打手出身的,是吗?”
竹颜浑身止不住地抖,声音发颤,语调却是平静的,“你为何知晓?”
靖王妃的声音十分好听,不疾不徐地替竹颜解开这场镜花水月的梦境,“老靖王想强娶王都第一花魁,花魁不肯,于是联合自己兄长一同将老靖王杀害,你兄长是主谋,你是同谋。那晚王爷曾给你一把匕首,那便是凶器。”
“你胡说!我兄长根本不知情!”
明媚的绝色之姿此刻呈现出暗淡的灰白,竹颜莫名分出一缕思绪,感叹今年冬天真的好冷。
“我知道,你哥哥是无辜的,但王爷早在布局时便将案子的真相定下了。”靖王妃说,“你还有个儿子叫慕颜,对吗?”
竹颜已说不出话来,只是维系呼吸都很勉强。
“昨日,我已将他安葬于城郊,可惜是罪臣之子,恕我无法为他立碑,”靖王妃自袖间掏出一个布包,柔软的绸缎散开,露出一枚剔透的玉石,斑驳的血迹早已干涸,“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将这枚玉石交于你,终究母子一场,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布包里包着的还有一个精致的瓷瓶,竹颜已经猜到那是什么。
靖王妃抚着肚子缓步而出,声音满是不忍,“审讯最迟明日便要开始,你一个姑娘家定是熬不住的,我……只能帮你这些。”
竹颜紧紧攥着那枚玉石,那是李承煜出公差时特地寻来的,听说当地玉石极为出名,他找了许久才寻到这样一块无瑕透亮的宝贝,快马加鞭地赶回来,只为讨竹颜欢心。
后来他们有了儿子,竹颜瞧着玉石小巧玲珑,便串上红绳挂在了小慕颜的脖子上。
李承煜还为此闷闷不乐许久,指责她有了儿子就对他不上心了,连礼物都可以转手送人。
往日温言仍旧在耳,竹颜紧攥着拳,指甲嵌进掌心,鲜红的血不断滴下,她极力隐忍情绪,不想在这个高贵的靖王妃面前败下阵来,却还是忍不住说:“慕颜,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怎么忍心……”
靖王妃没有回答。
竹颜只是不愿相信,先世子是他的亲生兄长,老靖王亦是他的生身父亲,李承煜心狠手辣至此,区区青楼女子诞下的儿子又算什么。
“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竹颜不死心,极力安慰自己,也不知是在同谁讲话,“她是在骗我对吧,这一定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过往如走马灯般一一浮现在眼前,同床共枕几载,她竟然都没有发现一丝丝破绽。
李承煜,你究竟是演技太好还是真的存了真心,哪怕这十分的利用里只有一分真意……
竹颜不愿再想,手中玉石泛着侵入骨髓的冷意,她的慕颜还那样小,那样可爱,粉雕玉琢得如同画中的仙童,可是……
竹颜颤抖地撑着胳膊,勉力维持端正的身姿,心里早已溃不成军。
靖王妃脚步一顿,却没有回身,只留给竹颜一个高贵不可及的侧脸,“姑娘以为,这般森严的廷尉府大牢,我一孕妇到底是如何进来的?”
是啊,若无那人首肯,这戒备分明的地界他人岂能随意踏足。
终究是她自己骗自己。
竹颜终于安静下来,很不合时宜地,她又记起初入如烟阁时,刘妈妈那句郑重其事的叮嘱。
不要爱上自己的恩客。
竹颜颤抖着抚上自己的眉眼,弯起的唇角笑得懊恼又讥讽。
她太蠢了。
蠢到在这样一个女子毫无话语权的时代,竟然真的相信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鬼话,甚至那人还出自脚下白骨成山的皇家。
蠢到自己身陷此境还不够,还要搭上自己兄长和儿子的性命。
她怎么这么蠢,怎么就这样义无反顾地信了他。
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隐没进大滩的血渍之中。
眼前最后的场景逐渐模糊,已经空了的瓷瓶没有放稳,不小心掉在地上,轰然碎裂……
竹颜的一生只有短短二十载,云韶从好奇到了然再到悲悯,不过用了一盏茶的时间。
竹颜的两魄融于云韶体内,云韶与她同思同感,再睁眼时,心中的怆然久久不散,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一个不稳,她直直地要朝一旁栽去。
落进一个温暖及时的怀抱。
月抱着她,将她脸上的泪痕细细擦拭干净,沉静的黑眸难得凝重。
云韶吸吸鼻子,起身走到床边,竹颜失了两魄已进入沉睡的状态,她有些心疼地抚上她的脸。
“即便是这样,你还是不恨李承煜的,是吗?”云韶轻轻问。
无人应答。
身死魂消的一刻,过往皆不再重要,竹颜只怪自己,始终是她痴心妄想,甘愿将那把致命的利刃交付到他人手里,给了李承煜将刀尖对准她的权利。
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李承煜于她,早已无爱无恨。
既然已经不在乎,竹颜自然不将李承煜当做自己的仇人。
此次需要了结的对象,是朱员外。
这场局里每个人都有错,可前提是竹颜本可以不入此局。
她本也是良民出身,家中虽不富裕却也能勉强度日,只可惜幼时玩耍时被人贩掳走,身陷秦楼楚馆多年,得知身世时双亲早已不在。
若竹颜只是个普通百姓,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至少结局不会坏到这般田地。
其实云韶明白,报复他人并不是竹颜的目的,她只是在为自己的魂飞魄散寻一个合理的交易。
云韶叹了口气,静默良久,眼前突然飞快闪过一个疑影。
“呀!”
五指掩面,云韶惊诧不已,她定定地望着月,在小腹上比了比,“阿月,这种程度的隆起大概是有孕几月?”
话一出口云韶便开始对自己感到无语,她竟然向一个大男人讨教这种事,月会知道就见鬼了。
不过说起来,云韶自己也没有孕育的经验,莫名就是觉得那靖王妃的肚子很奇怪。
出乎意料,月牵起她的手,以指为笔在她的掌心写下答案。
十分笃定的。
三。
三个月。
不是五个月。
云韶拧眉,三个月,那靖王妃为何要骗人。
她想不通,另一个疑问悄悄冒头。
云韶歪头看着月,“你为何知道妇人生孩子之事?难不成你娶过老婆,她还为你生了孩子?”
月一怔,好看的眉眼低敛着,缓慢却坚定地点头。
云韶觉得有些闷,仍旧扯起嘴角,一脸无所谓的模样,“阿月,我一直都没问过你,你一个大活人为什么要跑来这种地方呢,而且竟然和我这个鬼一样不老也不死,你不会是修炼了什么奇怪的禁术吧?”
月摇头,薄唇微抿着,不知想到什么,又慢慢地点了点头。
云韶拧眉。
摇头又点头是什么意思。
她不受控地问:“那你一直呆在这里,是在等什么人吗?”
月点头。
“很重要的人吗?”
继续点头。
云韶鼓着脸,有些不满,她像赌气一样,“她有我好看吗?”
大概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月一怔,抬眸看她,嘴角笑意缓缓绽放,温柔和煦。
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云韶被他笑得没脾气,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的问题实在失礼,立刻转移话题,“咳,折翁呢,他怎么不见了?”
月捧起她的手心,写下一串文字。
折翁先是为云韶输了灵力,后又操纵分魂术,实在精疲力竭,眼下已经闭关去了。
折翁是个很神秘的人,他闭关的地方似乎是在人间,每次闭关也花不了几时,再出来时却能修为大增,也不知修炼的是何种功法。
云韶曾好奇打探,结果惹得折翁大怒,好几天都没做饭给她吃,自此以后云韶再不敢好奇。
或许能人异士之所以厉害就是因为捂着那些秘术不告诉别人吧,想来也是合理,若是所有人都会一样的法术,那折翁岂不是一无所长了?
总之,闭不闭关都随他,云韶从不过问。
不过这次不一样,云韶要去人间,折翁不在的话她自己怎么去呢。
这老不死的,又给她出难题。
察觉到云韶的苦恼,月继续在她手上写字。
原来折翁早已安排好一切。
云韶为未息魂,单凭自己必定无法重返人间,好在月仍是凡体肉身,可借助赤月铃之法力对他进行摄血之术,以人血为云韶重塑肉身,便可于人间来去自由且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不过此法有两个缺点。一是摄血术受距离限制,因为要仰仗宿主的活人气息,所以寄宿者必须与宿主始终保持特定距离,否则有魂飞魄散之险,二是重塑肉身何其不易,需要耗费大量鲜血,历来宿主因负荷不来最终失血而亡的例子不在少数。
云韶对此早有耳闻,果断想要拒绝。
但月丝毫没有给她阻拦的时间,他不知从哪里得了把匕首,果决地朝腕间划去,鲜红的血水源源不断往外涌,看起来触目惊心。
“阿月!”云韶惊叫。
月垂眸看她,温柔的笑意满是云韶看不懂的情绪。
趁她发愣之际,月在心中默念起折翁所授的古老咒语,赤月铃受到驱动,立刻放出妖异的华彩。
月的伤口不断加大,血滴化作翩翩红蝶飞舞,萦绕在云韶身侧久久不散。
阵法开启,云韶被牢牢束缚住,一动不能动,她眼看着月的脸色愈来愈白,急得泪如泉涌,嘴里不定地喊他,“阿月,可以了!你快停下!”
“阿月!”
月充耳不闻,咒语念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是要将自己的血放干。
月有许多古怪行为不能为云韶所理解,比如奈河水只腐蚀凡人肉身,月却偏偏要去河上划船;
又比如明明他是个人却非要跑到忘川来,也不知是在等谁,竟然花了几百年的时间都没有等到;
再比如,他似乎是有自虐倾向,每次都要把自己弄到遍体鳞伤才肯罢休,偏偏每次都笑得如释重负。
云韶边哭边打定主意,这次去人间一定要为月寻个好大夫,看看他是否有什么心理疾病。
摄血术所耗时间不久,所幸月的身体像是格外受老天厚待一般,面上灰白的如同死人,心跳却是毫无异样。
阵法结束,月失血太多有些眼晕,不受控地晃了晃。云韶抹了把眼泪赶紧扑过去要扶他。
月看着少女展开的双臂,脚下一软顺势靠进她怀里。
下巴枕在云韶肩上,在她看不到的身后,月轻弯起唇角。
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