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说折翁的茅屋家徒四壁,其实是夸张了些的。
此间茅屋建于靠晚霞一侧的天际,漫天姹紫嫣红的映衬下,远远看去倒也还算雅致。
尤其是有这荒凉到穷荒绝徼的忘川做衬托,此间茅屋也算难得的人间烟火。
云韶扛着折翁往里走,推开低矮的篱笆门,院内是蜿蜒的石子路,路旁是被折翁精心修剪成各种形态的千年杂草,这些草颜色各异,配色纷乱却又意外和谐地挤在一处,打眼一看或许也可称得上是园林艺术。
不过这些草都是有毒的。
折翁是个浑身满是宝贝的奇人,院子里种的东西也稀奇古怪,单个拎出来都能要人命,但经过他手一捣鼓,就成了救命的良药。
至少云韶就是这样被他一点点救活的。
踏进木屋,云韶终于见到了这位甘愿助她延寿的伟大的鬼。
破落的茅屋里,女子自成一道风景。弯眉杏眼,翘挺的鼻尖印上一抹褐色小痣,丰润殷红的唇微抿,不施粉黛已是绝色。偏巧的是,最易引人神往的那一抹忧郁之色,她也诠释得恰到好处,如此肤白貌美气质佳的女子,当真是我见犹怜。
云韶爱美色胜过世间一切事物,在看到美人的一瞬间便震惊得不能自已,一个激动,箍在那具虚弱身体上的手悄然松开,结结实实将折翁摔了个彻底。
前一秒还虚得死去活来的折翁,这一摔倒是摔出了精神,他跌坐在地上咬牙切齿,“你是打算摔死我替那个哑巴报仇吗?!”
这一声怒音惊动了屋内的美人,美人布满愁绪的杏眸一晃,目光流转间千娇百媚,这才发现门口突然多出的两道身影。
美人赶忙起身,不待她出声,云韶先一步进门,对折翁的愤怒恍若未闻。
“姑娘莫非就是竹颜?”
在云韶怜惜到有些复杂的目光下,美人盈盈一晃,虚拂一礼,“正是。”
早在回来的路上,云韶便已听折翁说了这姑娘的大致情况。
无非是和乱世中大多数悲剧一样,辗转勾栏的女子爱上了自己的恩客,可惜对方位高权重,二人之间不仅隔着世俗偏见,还有世家门阀间无法跨越的鸿沟,结局自然悲壮得一败涂地。
折翁潦草概括,“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云韶已经猜得到竹颜请自己帮忙报仇,这仇家所谓何人。
她望着美人清丽脱俗却破碎忧伤的脸,心中狠狠叹息,拉过竹颜的手耐心规劝,“美人,你听我说。”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古诗有云,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可谓是千古佳句,道出了人间百转千回的意难平,但是但是,”云韶语重心长,“人既已死便没什么不可放下的,即便放不下,过了奈何桥再投个胎也就把那些事都忘了,只要多多积福积善自然会换得下一世无忧顺遂,眼前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何苦这般想不开要搭上自己?你要请我帮忙可是要魂飞魄散的,如此买卖为了个瞎眼的狗男人,实是不值啊!”
竹颜看着眼前不知姓甚名谁的女子,琉璃般的双眸倒映着她喋喋不休的劝导,以及些许困惑。
折翁已经颤巍巍地起身,径自坐到二人对面的软榻上,边调息边轻声介绍:“这位便是云韶,未息魂。”
想了想,继续补充,“未息魂的三魂七魄不全,脑子不太好,你别介意。”
一共两句话,全是对竹颜说的。
云韶瞪着折翁,仿佛一只随时要扑人的老虎,不过鉴于折翁刚刚为了救她散了不少灵力,此刻正费力地调息,她不能做恩将仇报的人,于是纠结不过一瞬,便决定不和他计较。
竹颜眨巴眨巴大眼睛,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连几许,嘴角绽放出缓慢笑意,“云姑娘误会了,我并不是想你帮我杀掉那恩客。”
她的笑容明艳大方,却不达眼底,像是精心雕刻的娃娃,一颦一笑皆有特定弧度,美丽却不真实。
唯一真正吐露情绪的,只有一句话。
“他于我,早已别无所求。”
云韶望着竹颜,那双透亮如明瓷的眼眸下满是怆然。
她不禁有些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经历才会催生出这般的神情,这般的心境。云韶不知晓自己死前是否也有此等经历,总之现在是全然不记得的,自然也难以理解。
好在这门交易也不需要云韶体会雇主的所思所感,按照折翁事先谈妥的,竹颜先将两魄交于云韶,算作定金,待事成归来,云韶自会收下余下的魂魄。
定金一事需额外解释,如此做法并不是不信任竹颜姑娘,只是鬼魂贸然闯入人间总是有违天道,借着两魄可以稳固住身形,确保云韶身魂无碍,同时也能借两魄之眼带竹颜观事态发展,只是两魄力量微弱还不足以拥有独立神思,除窥视之外并无其他作用,更加无法传递主人心意。
竹颜是个爽快的姑娘,闻言二话不说便点头。
折翁很快调息完毕,在他动手取魄前,云韶再次确认,“竹颜姑娘,交易一旦达成,势必没有回头的余地,你可想清楚魂飞魄散的代价有多大吗?这意味着你再也不能入轮回,前世今生不复存在,黄泉碧落三界难寻,你真的想好了吗?”
竹颜看她一眼,早便听过未息魂的来历,如此心碎之人却还能不厌其烦地向她强调,生命很可贵,要三思而后行。
她不知道自己眼底是怎样的决绝,重重点头后,云韶终于放弃再劝。
“如此,我们便开始了。”
折翁盘腿坐在对面,指尖结印,朦胧的浮光自他掌心缓缓溢出,伴随着古老神秘的咒语,云韶感到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流溜进心脏的位置,而后不断蔓延至全身,明明已经没有肉身,她却觉得自己的气色似乎在逐渐转好。
竹颜的两魄进入云韶体内,除去身体上的感知外,还带来了些不属于云韶的记忆。
翻涌在脑海中的画面破碎而跳跃,云韶不自觉地拧紧眉头,眼前光怪陆离的场景晃得她眼晕,周围急速跳跃不知多久,画面终于定格。
那是一间陈设华丽却不甚贵重的卧房,开得尚好的牡丹插满瓷瓶,正摆在微敞开的窗前。雕花的贵妃榻上,女子染了蔻丹的双手正轻拂琴弦,弹得正是明日要登台演奏的曲目。
这是竹颜的往事。
这一年,她十七岁,正值初春。
记忆排山倒海般袭来,云韶很快反应过来,这里便是隨国最大的烟花之地,如烟阁。
阳春三月,方才停歇的细雨顺着房檐向下,发出规律的滴答声,与此刻房内悠扬婉转的乐声响应和,竟出奇的合拍。
竹颜拨着琴弦,平静的脸上连一丝波澜也无,云韶知道,其实她心中很讨厌弹琴。
这是她取悦人的营生。
而明天,将迎来她最不堪的一夜。
窗外如钩新月高悬,湛蓝的夜空深邃澄澈,竹颜仰头望向窗外,只觉这世间包罗万象,却又寡淡无味。
也不知是否是她的心声被老天听到,并极力想要做出改变,总之,命运在这一夜狠狠朝她索然的人生丢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烛火黏在高台上莫名晃动两下,窗边的牡丹猝不及防一歪,滴落几颗豆大的水珠,砸在地面上的水滴成为七弦琴中细微的不合之音。
竹颜还没看清,只见一个黑影顺着窗沿陡然进入,不待她反应,冰凉的剑锋便抵上她纤细的脖颈。
面对死亡的本能害怕促使竹颜脊背发僵,弹琴的手悬空,不过瞬息之间,她又重新奏起乐曲。
身后的黑影淡笑了声,果然收起冷剑。
但危险并没有就此解除,竹颜清晰地感觉到那抹含着威压的视线仍徘徊在她身上,瞧得她脖颈发寒。
云韶想,这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黑衣夜行,随身藏剑,不论是杀人放火还是敛财寻仇通通都找不到她身上,此人骤然出现在此处估摸着也就是借此地躲一躲,既是与她无关,她自然可以全当没看见此人,如此于他们二人都省了许多的麻烦。
也不知看了多久,竹颜听到长剑入鞘的声音,黑影收回视线,却没急着离开,闲庭信步地坐到一旁给自己斟茶。
竹颜想拖延时间,故意弹得很慢,可惜一曲终有终了之时,拨弦的手轻划出曲谱最后一笔,余音久久不散。
黑影抿了口冷茶,凉薄的嗓音暗含笑意,“姑娘弹得这般慢,可是曲子不熟悉?”
“曲有误,周郎顾。小女子不才,正趁无人时勤加练习,不想会在公子面前献丑。”
“落叶聚还散,乌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黑影只当听不懂她的埋怨,将茶杯放下,悠悠点评,“这首《秋风词》婉转缠绵,极尽相思之情,而姑娘却弹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豪迈气质,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勾栏之地,这番夸赞倒是将竹颜本该拥有的优点全部牢牢避了开,她自己倒是不甚在意,只是苦了教习婆婆一番功夫。
竹颜自始至终没看黑影一眼,即便是人有意凑过来,她也不动声色地望向别处。
她不疾不徐,不露半点情绪,淡淡道:“谢公子夸奖。曲已毕,若还不尽兴,也请明日再来。”
黑影似笑非笑,“逐客令?”
“再来烦请走正门。”
竹颜看不清黑影是何表情,她也不关心,只是因着耳力极好,她听到了那阵上楼的脚步声,步伐训练有素且人数不少,竹颜自然不想染上麻烦。
黑影显然也察觉到了,迅速起身朝窗外望了望,想来官兵们已经进了阁楼里,街上未置人手,黑影确认无误后利落地翻窗而出。
临别时,他再度开口,“今日之恩,在下记下了。”
云韶估摸着黑影只是想留这么个帅气且责任感满满的台词供姑娘遐思绮想,毕竟这些男人们一贯认为勾栏女子如何如何容易撩拨,所以这是句不必作答的台词。
不想竹颜嘴快,斩钉截铁道,“不必。”
云韶忍不住想笑,还来不及放松,门被推开,银色铠甲立于门外,在摇曳的烛火下泛起幽冶的光。
领头侍卫气势汹汹闯进门,丝毫不顾男女大防之类的繁文缛节,径自在屋内巡视一圈,而后行至女子身旁。
“靖王世子遇刺,事关重大,你可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出没?”
竹颜似乎直到此刻才注意到周围突然多了这么多人,纤嫩的五指抚上额头,弯眉微微拧起,她苦思冥想了一阵子,方才恍然开口,“小女似乎……瞧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