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晏见毓宁把车开进了百货公司的停车场,静静笑道:“你不会是骗我来陪你逛街的吧?”
毓宁见她还同自己说笑,总算放了心,“人在呢,我们就看人;人不在呢,我们就逛街。”
晏晏下了车,挽住毓宁的手臂,忽地一阵胆怯,悄声道:“什么人啊?”
毓宁眨了眨眼睛:“见到你就知道了。”
晏晏随着她漫步走进去,毓宁倒当真像是来逛街的,一双眼睛只扫在四周的店铺里,嘴里不时念叨两句:“这么丑的包也放在橱窗里,这牌子完了。”
晏晏正想提醒她办“正事”,却被毓宁轻轻一拍:“人在呢!”
“啊?”晏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是一间顶有名气的男装店,“在哪儿啊?”
毓宁悄声道:“柜台左边那个瘦瘦的,短头发的……看见没?”说着,便拉了她往里走:“进去看啊。”
晏晏心神不定地跟了她进去,目光只想去寻毓宁指给她的那个女子,却又不大敢真的去看,店员过来招呼,她也不理,只木木然跟着毓宁走。
毓宁见晏晏这般神态,再望望柜台那边的人,既觉得好笑,又不免担心。这样的情形她不大遇到过,转念间想到倘若这时候虞绍桢突然来了,会是怎样一番状况,竟忍不住笑出声来,恶作剧的念头一起,便对晏晏道:
“我们去买对袖扣送给绍桢,好不好?”
她落落大方地挽着晏晏走到柜台边上,随手一指:“这个给我看一下。”
晏晏的目光跟着那双纤细柔白的手探进玻璃柜台,取了东西,再搁上来。毓宁怎么跟人挑剔东西,她全然听不到,只小心翼翼地把视线一分一寸往上抬,黑色暗纹的丝质西装上别了金色镶边的姓名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英文名字:Rachel。
她慢慢抬起眼,然后,就看见了一张光洁柔润,眉目淡婉的脸。
她忽然明白了毓宁说的“迂回”是什么意思。
芙蕖开在秋江上。
好婉转的一个女人,连眼神都是袅娜的。
他们店里很有几个样貌出众的女孩子,被人打量是常事,可是被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盯着瞧,还是头一回。
瑞秋含笑应酬着毓宁,说话间也朝晏晏点头一笑——这女孩子看着她的神情,有一种认真的迷惘,仿佛是在辨认什么曾经在画册上见过,而今才撞到实物的花鸟鱼虫……
瑞秋看着,心里暗暗好奇。
若是旁人这般盯着自己,就算面上不露,心里也早就恼了,可是眼前这个女孩子,一双稀罕的翡翠色眼眸,痴纯绮丽,稚气犹存,薄软的橘粉色衬衫笼着吹弹可破的肌肤,一如东风尽处的婪尾春——只擎了花苞出来,那明媚的饱满嫩艳便抢去了红尘紫陌百种芳菲。
给她看一看,总不至于觉得吃亏。
晏晏一味半低着头,佯装在参详毓宁选的东西,以为自己的窥视不会被人察觉;不料瑞秋竟忽然对她笑了笑!
她的眉目唇舌都不由自主地僵了一瞬,像是第一次作案便被人按住了手的小偷。等瑞秋移开目光,她才省悟就算她被发觉了,人家也不会知道她是为什么来的。想到这儿,晏晏才松了口气,忍不住要替自己开脱,想了想,道:“你的耳钉很别致。”
瑞秋一听便知她是心虚掩饰,更觉得这小女孩天真。转眼见她两颊涨红,像是快熟破了皮的蜜桃,嫣然一笑,顺着她的话敷衍:
“前两年的样式了,现在是少见一些。”
晏晏自觉掩饰得恰到好处,毓宁却吸着两腮忍笑,故作犹疑道:“哪个好呢?”
瑞秋柔柔道:“看您是送什么人了——红色这对出挑一点,有些挑人;这对暗蓝色砂金石的,稳重些,好搭衣裳。”
毓宁听着,碰了碰晏晏:“你觉得他喜欢什么?”
晏晏微微一惊,脱口道:“我……我不知道。”
瑞秋顺势把目光移到她身上,笑容可掬地问道:“是送给长辈,还是年轻人?”
晏晏忙道:“不是我,你问她!”仿佛多说一句,便会泄露了心机,惶惶然对毓宁道:“你挑吧,我出去等你。”
说罢,急匆匆便躲了出去。
毓宁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摇头笑道:“我这个小妹妹是要买礼物给男朋友的,别人越问,她越不好意思。”
瑞秋了然一笑,仔细相了相毓宁选出来的几对,道:“那这对珠母贝的也好,清新一点。”
毓宁一笑,随手点了几对吩咐她包好,划卡签过账单便去寻晏晏。
瑞秋笑吟吟同她道别,回过头来又看了看单据上的签名,心里一动。
晏晏见毓宁拎了纸袋出来,讶然道:“你买这么多?”
毓宁笑道:“送我爸一对,送我哥一对,喏,这个你拿去送给绍桢,剩下的……我自己留着玩儿。”
晏晏却摇头道:“你送给他吧,又不是我买的。”
毓宁也不强求,把盒子塞回纸袋,挽了她道:“你跑出来干嘛?她又不知道你是谁。”
晏晏讪讪道:“我觉得怪怪的。她……真的认识绍桢啊?”
“认识是肯定认识啦,至于是不是女朋友,我就不知道了。”
“……可是,他说他没有女朋友。”
毓宁见她满眼急切,直觉这种事还是不解释为好,便道:“那就不是了,三少爷在这种事上倒不会骗人,你放心好了。”
晏晏听了也想放心,可一颗心搁下,却是放在了水面上,仿佛平平稳稳,却怕凉风吹过,皱了一池春水,“你怎么知道她认识绍桢呢?”
晏晏年纪小,又极天真,毓宁不好意思同她说这女人根本就是虞绍桢养的,只好避重就轻:“我碰到过绍桢跟她吃饭。”
“什么时候啊?”晏晏追问。
“就是前一阵子呗。”毓宁满不在乎地答了,看着她眼底泄露无疑的惶然忐忑,一缕怜惜油然而起:“晏晏,你要是真的喜欢绍桢,现在别老粘着他,等你长大一点再说。就算你现在跟他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晏晏听着,茫茫然道:“那要是没等到我……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呢?”
毓宁心里叹了一声“孺子不可教也”,嘴上却只能鼓励她:“那也没关系,要是万一真有了,你就给他搅和散了呗!”一边说,一边拍了拍晏晏的肩:“你现在虽然成事不足,但败事肯定有余。”
晏晏听着她的话,怎么都不像是夸自己,蹙着眉道:“那不太好吧?”
毓宁乐道:“有什么不好的?他早先还撬了我哥一个女朋友呢!到现在两个人还整天不对付。要是有朝一日你替我哥报了这‘一箭之仇’,我替我哥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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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一开,便有一束艳黄耀眼的蝴蝶兰递到瑞秋面前,然而她的目光却尽数落在一枚嵌了珠母贝的精钢袖扣上:“真是送给你的。”
虞绍桢笑道:“什么?”
瑞秋娟然一笑,抚弄着手上的艳黄花朵,“没什么。”
“你不老实。”虞绍桢掩了门,进来便揽她。
瑞秋一转身子躲开去拿花瓶,一边换着花一边回眸笑道:“你想说,我听着;你不想说,我又何必问呢?”
虞绍桢轻轻一笑,自去倒酒:“那两个小姑娘,又俏又傲的那个是我表妹。”
瑞秋理着花枝笑道:“霍小姐么——我在杂志上见过,真人比照片还漂亮。”
“年纪小的那个……”绍桢微微一顿,道:“也是我妹妹。“
瑞秋把花瓶放回原处,转身倚着边柜,眉目含笑,柔蓝的连身裙刚好及膝,不紧不慢地托出窈窕腰身,半旧的棉布料子柔软熨贴,淡淡的妩媚,一点锋芒也无,思忖着道:“就是上一回叫你去毕业舞会的那个吧。”
“嗯。”绍桢低头一笑,舔了下嘴唇。
瑞秋掩唇笑道:“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很可爱啊,怪不得你怕她伤心。”瑞秋笑意漾漾地凝眸看他:“要是我,就算被人拿绳子绑着,我也要去的。”
绍桢靠在沙发上,一手掩了额角,闭目笑叹:“你们女孩子,真是难应付。”
他想起昨日,毓宁避着人一脸诡笑地坐到他对面,从手包里摸出个小巧的礼品盒子塞给他:“嗳,送你的。”
他接过来拆了,扫了眼牌子就是一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毓宁笑得更促狭,拉了拉宽边遮阳帽,小狐狸似地咬着嘴唇:“我跟晏晏一起买的。”
他一怔,毓宁“嚯”了一声,眨着眼道:“你是担心晏晏,还是担心那位Rachel小姐啊?”
他没好气地摇了摇头:“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毓宁长辈似的拍了拍他的肩,“放心,那位Rachel小姐又不知道我们是谁;晏晏嘛……我跟她说见过你们吃饭罢了。”
绍桢抬眼看了看天,俯到她耳边悄声道:“你再跟我捣乱,我就把你不让我说的那些事全都告诉令堂我姑妈。”
毓宁眼中的笑意倏然一散,瞪着他道:“你干什么?我还不是为你好?”
绍桢讶然干笑了一声,“您为我哪点儿好啊?”
毓宁嘟着嘴道:“你不是发愁怎么让晏晏不喜欢你吗?让她知道你另有意中人,不是最好?”
绍桢一时没了话,毓宁小小得意地瞟了他一眼:“你到底是想让人家死心,还是怕人家死心?”
绍桢两手叉在脑后懒洋洋望着网球场里挥拍击球的小弟,朗声指点了两句,才转过脸对毓宁道:“总之,我有我的主意,你别瞎掺合。”
毓宁撇了撇嘴,从手包里拿出张帐单:“喏,我特意去照顾Rachel小姐的生意,麻烦三少爷报销一下?”
绍桢扫了一眼,道:“数目不对吧?”
毓宁娇甜一笑:“我还送了我爸跟我哥。”
绍桢又干笑了一声,道:“霍叔叔的算我尽份孝心,你哥的就算了吧!”
毓宁眯着眼睛上下扫视了他一遍:“我哥哪儿对不起你了?你这么嫌弃他。”
虞绍桢慢条斯理地坏笑道:“你哥啊……小青蛙想吃天鹅肉,你让他趁早死心吧。”
毓宁不以为然地道:“惜月姐姐还没说什么呢。”
绍桢笑道:“我姐不说什么,是给他留面子。”
毓宁歪头看着他,满脸浮夸的困惑:“我哥喜欢惜月姐姐,你要管;前两年有人给晏晏写情书,你也给人撕了……你是不是变态的?”
绍桢晒着太阳,笑眯眯道:“你的事我就不管,反正你也嫁不出去。”
毓宁听了,也挤出个笑眯眯的鬼脸给他:“我要是嫁不出去,我就去跟我爸说,我非你三少爷不嫁,你觉得怎么样?”
绍桢在喉咙里轻咳了一声,正色道:“蒙霍小姐垂青呢,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一下,就怕令堂我姑妈给气出个好歹来。”
他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斗嘴,便见绍桢的小弟打完了一场跑来喝水,毓宁转了转眼珠,甜笑着道:“小四,你哥刚才说我没人喜欢,将来肯定嫁不出去——要不然,我追你吧?你有意见没?”
她话音未落,便见绍桢的小弟一口水呛在喉咙里,胸前也泼了一片,一边咳一边红着脸道:“毓……毓宁姐姐……”
绍桢赶忙递了手帕给他,一本正经地对毓宁道:“哎哎哎,有什么冲我来,别祸害我弟。”
“我们女孩子难应付?”瑞秋轻轻一哂,挨在他身边坐下,笑赞道:“别人我不知道,三少爷一定处处都应付得好。”
绍桢听了,蹙眉失笑:“我哪有什么‘处处’?”
瑞秋扳过他的腕子,端详着那袖扣道:“你今天是特为给我看这个才来得吗?”
绍桢抚着她纤秀的背脊,柔声道:“我知道你升了店长,来替你庆祝的。”
瑞秋细美的眸子星光一闪:“你怎么知道?”
“你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玫宝跟你说的?”
“不告诉你。”绍桢悠悠一笑,“我还知道最近有人常常去约你。”
“玫宝讲的?”
绍桢见她肃了脸色,忙道:“你别瞎疑心,我可不会吃这种飞醋。”绍桢说着,揽住了瑞秋的肩:“你这样的女孩子要是没有人追,反倒怪了。”
瑞秋顺势伏在他胸前,指尖轻轻划着他衬衫袖口素白光润的珠母贝,幽幽道:
“你不是不吃醋,是根本不在意。”
“嗯,旁人我才不在意呢!我只在意你。”绍桢反手握住了她的柔荑,温存笑道:“有些话,我说了怕你多心。不说,又怕你犯傻。”
“那你还是不要说了。”瑞秋低言如叹,心底的一溪碧水忽地被卵石绊住,湍急起来。
“好,那就不说了。”绍桢洒然一笑,起身放开了她。
瑞秋见他往厨房走,便也跟了过来:“你想吃什么?”
绍桢笑道:“说了是来替你庆祝升职的,总得有份礼物。”
瑞秋见他取了酒杯,又去碎冰,带着蜜意的笑容直从眉梢一直铺到了唇角:“哦,一杯酒就算是礼物了。”
绍桢挽着衣袖笑道:“古人说,易求无价宝,难得般若汤——这还算不上礼物?”
瑞秋面上霞影似的娇红随着笑意铺展开来,“这是从哪里杜撰的话?我读书少也知道人家说的是‘难得有情郎’。”
绍桢目不转睛地量着酒,挑眉一笑:“‘有情郎’你还缺吗?”
他相貌极美,此时含情而笑,叫人只觉得风光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