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铃一响,姚晓燕走进班里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教案啪一声砸在讲桌上。
童彤埋下头,小声嘟囔:“来了。”
“看看你们的卷子,这么简单的题,做得跟狗屎一样。”姚晓燕教鞭一抽,试卷脆弱的纸张刷刷地颤响。她骂道:“一模一样的卷子,人家考满分,你们呢,五十、六十——丢死人了!怎么,别的老师教的是人,我教的是猪吗?!”
阮奕把卷子放在一边。
刚才那十几分钟,他把试卷上计算错误的题都订正了,剩下的错题问题就出在思路上,姚晓燕这看上去是准备骂一节课的,她不讲卷子,阮奕也不想浪费时间。他把之前买的数学资料从桌洞里拿出来,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题目。
姚晓燕的口才不好评价,口水倒是真没的说,一节课四十五分钟,她一分没停地骂到下课,撂下一句狠话,才拎起教案气哼哼地走了。
前三排是重灾区,在这四十五分钟里饱受折磨,妖婆前脚走,他们后脚趴倒一片,连声哀嚎。
阮奕放下笔,问童彤:“我们班是谁考了满分?”
他准备找人把卷子借过来,自己订正剩下的错题。童彤站起来,朝四面瞅了瞅,最后定准第四组倒数第二排的角落:“嗯……是他,林鹤来。”
阮奕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上了一个多星期课,要不是今天童彤给他指出来,阮奕真没发现班上还有这个人。长得瘦瘦小小的,皮肤苍白,头发把大半张脸都挡住了,缩在没什么阳光的角落,就像一只怏哒哒的蘑菇。
阮奕跟童彤道谢,向林鹤来走过去,轻轻叩了两下他的桌面。
林鹤来吓了一大跳,略显苍白的小脸猛地抬起来,一双眼睁得圆溜溜的,脸上闪过一丝仓皇的神色。他紧紧抓着衣角,一言不发地看着阮奕。
阮奕没想到会吓着他,声音不自觉柔和下来:“你好,我叫阮奕,能问你借一下数学试卷吗?”
林鹤来盯着他,过了两秒,他小声说:“可以的。”
那声音又轻又细,就像是没经历过变声期的小男孩,莫名有一种雌雄莫辩的味道。
前桌一个五大三粗的男生“操”了一声,露出一副想吐的表情。但他转过身,并没有在阮奕脸上看到和他一样的的神色,就又把身子转了回去。
林鹤来从数学课本里把折得整整齐齐的试卷抽出来,递给阮奕。
“谢谢,我下午还给你。”
林鹤来连忙说:“没事的,我不急着要。”
阮奕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他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林鹤来的后背上赫然遍布着一道又一道水笔的划痕,有粗有细,还有散落的、针扎似的墨点。
那个墨点像针一样扎了阮奕的神经一下。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是在哪儿听人提起林鹤来的了。
上辈子,他念高三的时候被分到了平行班。那时候班里没几个人学习,阮奕也是,每天到学校就是趴在桌上睡觉。就算不困,他趴那儿发呆都懒得把头抬起来。
有一天,隐隐约约听见旁边的人聊天,说六中有个学生淹死了。
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在六中念书的学生,很少有不会游泳的。
阳城被长江支流从中间横穿过去,六中刚好在靠近江边的位置,据说以前几乎每年都有学生溺亡的事情。后来学校花了大价钱重修体育馆,专门在顶层开辟了两个露天泳池。从学生一进校,就开始教他们游泳。高一结束时,体育专门要考评游泳一项,如果不达标,高二还要接着学。
所以,每个六中的学生应该都该会游泳才对。就算游得不好,在水里保命也没什么问题。
阮奕听见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句:“别是自杀吧?”
这个猜测,比单纯的溺亡要刺激多了。周围的讨论声骤然大了起来。
“真的假的?”
“会不会是压力太大了?”
“那要真是因为压力大才那啥的,你说,学校会不会以后就不敢管我们了啊?”
……
阮奕当时的同桌是个打扮得很妖艳的女生,据说初中就在外面混社会了,在年级上上下下的混子里都很吃得开。她一边涂着指甲油,一边听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突然扑哧笑出声来。
“你们猜的什么狗屁东西。”她吹了吹还没干透的指甲,漆黑的甲油泛着光亮,“那个人叫林鹤来,是个同性恋。这事儿早就传开了,你们都没听说过吗?”
刺鼻的甲油冲进鼻尖。或许是这个味道,或许是这句话,或许是这件事情,让阮奕对“林鹤来”这个他只听过那么一次的名字,居然有了这么深的印象。
深到他现在都还记得。
阮奕又回头看了一眼林鹤来。那衣服背面深深浅浅的痕迹,让他觉得说不出的刺眼。
最后一节下课铃一响,同学们都蜂拥而出,楼梯和走廊上被挤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脑袋跟蚂蚁似的慢吞吞往下挪动着。阮奕坐在位置上,对着林鹤来的试卷订正错题。他圈出几道设计得很巧妙的题目,把每一步的过程都在脑子里拆分到最细,一点一点地琢磨。
过了半个多小时,教学楼里的学生基本都走空了,他站起身,顺着空荡荡的楼梯往下走,刚下到四楼,就遇见了正在往上走的陆炳辰。
陆炳辰手里拎着一个大包,看样子像保温便当袋,他一看见阮奕就笑了:“正要去找你。这家的虾做得不错,海苔饭也挺出名的,你尝尝。”
阮奕压根不打算接腔,准备绕开他走。
但他往哪儿走,陆炳辰也跟着往哪儿走,永远保持挡在他面前的状态。三次之后阮奕停下来,觉得这一幕要是被别人看到,那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陆炳辰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说:“学校不许送东西的人进来,我是自己跑出去拿的,热得要命,你好歹吃一口吧。”
阮奕沉默。
“就一顿饭而已……”陆炳辰看着阮奕面无表情的侧脸,心里跟被猫抓了似的。他抿了抿嘴唇:“你就这么讨厌我啊?”
阮奕看陆炳辰这是铁了心要跟他耗在这儿,只能往后让了一步,“你别再送这些。明天别送,以后也不再送。你要是同意了,这顿饭我陪你吃。”
陆炳辰脸差点黑了,过了两秒,他的脸色恢复正常,咬着牙哼了一声。
这一声听着十分憋闷,以及委屈。
阮奕还以为他会忍不住发火,毕竟他刚才说的话,站在他自己的角度是让步,但是对于陆炳辰,或者对于陆炳辰这种人来说,无异于明晃晃的打脸。
阮奕的性格里其实多少有些吃软不吃硬的成分,虽然他想离陆炳辰十万八千里远的初衷不会变,但是看见这样,一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顺手从陆炳辰手里接过便当袋:“走吧,去食堂。”
“嗯?”
“教室里不准吃东西。”
食堂过了学生用餐的高峰,偌大的饭堂里只有几个座位上还有学生在吃饭。阮奕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陆炳辰坐在他对面,打开保温便当袋,把里面的餐食一样一样拿出来,摆了一大桌子。
平心而论,这顿饭的卖相和味道都属于顶尖的水准。阮奕认得打在便当袋上的那个logo,是阳市最出名的一家奢华餐厅的标志。它每天只供10人用餐,据说想去吃都要提前一两年预约。陆炳辰夹起一只淡金色的天妇罗虾,用筷子试了试,“还好,外面儿没塌。”
他把炸虾放进阮奕的碗里,又给他调好蘸料,把碟子放到阮奕面前:“我特意交代他们了,把萝卜泥擦碎一点。你看看喜欢吗?”
阮奕顶着他的目光咬了一口虾肉,深深觉得这一顿饭应该是他今年吃的最贵最好的一顿饭,同时也是最心累的一顿。陆炳辰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宠”这件事做得特别自然,好像一旦拒绝了他就会显得特别矫情。温水煮青蛙不也是这个道理吗,脑子还稀里糊涂的,命就给煮没了。
他决定对陆炳辰采取三不策略,不听,不看,不过脑。边埋头吃饭,边在心里回忆刚才订正的错题。那几道错题,解题的步骤他现在倒着都能背下来,但是还不够。他把思路放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揣摩,这条辅助线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下一步会往这儿推导,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陆炳辰等了半天,看阮奕只低着头吃饭,一个字都不跟他说,差点把筷子捏断了。他放下碗筷,修长的手指支着下巴,盯着阮奕道:“你不是说陪我吃饭吗?”
阮奕夹了一块生蚝,坦然自若地说:“我这就是在陪你吃饭。”
“你只是在吃饭。”陆炳辰攥起拳头,小声说,“没有陪我。”
以前上高中的时候,他经常和阮奕一起这么吃饭。那时候阮奕完全不是现在这样。现在的阮奕,总是给他一种明明坐在他对面,却好像跟他隔着千里万里,怎么都无法靠近的感觉。
这种感觉,陆炳辰非常不喜欢。
阮奕抬起眼:“你想让我怎么陪?”
“我要你看着我,对我笑,给我夹菜,陪我聊天。”陆炳辰突然哼笑一声,“还有别的……吃饭能干的事多了去了,也就是我怕吓着你,只挑了这几个最简单的。”
阮奕说:“那你想着吧。”
他伸出筷子准备夹一个紫苏海胆。刚夹起来,陆炳辰突然俯下身,叼住了他的筷子尖。
陆炳辰长得无可挑剔,尤其是从这个角度自上而下地看过来。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里眸光流转,简直是勾魂荡魄。陆炳辰身上最明显的气质就是他那种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倨傲和目下无尘,这样一个人,突然用这种眼神,还有意让别人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强烈的反差和刺激。
阮奕手一僵。
他下意识就想把筷子抽出来,但是抽了两下,抽不动。
陆炳辰不依不饶,尖尖的牙抵在筷子尖上,懒洋洋地睨着他。
阮奕一直知道陆炳辰这个人有多任性,多自我。但凡他起了兴致,想怎么玩儿,那是从来不会管场合的。当然也没有人敢扫他的兴。但知道归知道,在食堂里面,大庭广众之下,陆炳辰突然来这一出,阮奕皱起眉,问:“你要干什么?”
陆炳辰眨了眨眼,无辜地说:“我要吃紫苏海胆。”
阮奕要不是怕动静太大,直接就要把筷子扔他身上了。
他说:“把牙松开!”
陆炳辰哼了一声:“那你喂我。”
阮奕盯着他看了两秒,直接撒手,站起来,转身就走。
陆炳辰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长腿一迈,走到阮奕身边。
他拉开一个椅子坐下,拽着阮奕不撒手,笑着问:“怎么了,生气了?还是害羞了?”
阮奕冷冷地望着他。
他说:“害羞,为什么要害羞?我只觉得恶心。”
陆炳辰的脸一下子僵硬无比。
他轻笑一声,突然伸出手,一把按住阮奕的腰,把它折进自己怀里。然后他俯身在阮奕耳边,咬着牙,一字一字缓缓地说:“是吗,这样啊。”
阮奕咬紧牙,一言不发地挣开陆炳辰的钳制,大步离开。
陆炳辰现在还在一个很没有逼树的阶段= =
感觉他要被嫌弃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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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