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奕最后还是没拗过李可,在她家里住了一晚。其实他自从以前被二姑从他爸那儿接走,就一直住在这个三室一厅的房子里,直到上了寄宿制的初中才搬出来。
他之前住的房间布置基本没变,床和书桌都在。拉开衣柜一看,袜子T恤都整齐地叠好放着,没有一点霉味,而是柔软蓬松,有种吸饱了阳光的干净味道。
李可扒着门框,看着阮奕从那堆衣服里抽出两件,随手往腕上一搭。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她有种在看水墨画的感觉。明月光从松枝间悄悄地流下来,心也好像被清风拂过,特别的安静和舒服。
李可忍不住问:“哥,你们班有女生追你吗?”
“没有。”
“怎么可能!”李可咕哝道,“别的班呢?”
阮奕的眼前突然浮现出陆炳辰的身影,他愣了一秒,垂下眼:“没有。怎么了,有人在追你?”
李可果然被他带跑了话头:“是有一个。但他那就是闹着玩。英语从来没及格过,写情书还搞了个中英对照一式两份,是不是很雷人?”
情书。
阮奕想起来,上辈子他也给陆炳辰写过一封情书。那时候他们刚在一起,没多久就是陆炳辰的生日,他不知道送什么,陆炳辰就要他写个情书当作礼物。他从小到大没写过什么煽情的东西,本来以为肯定要叼着笔杆熬一个通宵,没想到一下笔都没怎么思考,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多字。
那里面好多遣词造句,现在想起来都挺可笑的。
阮奕笑了笑:“是挺雷人。”
阮奕去冲了个澡,出来一看,发现手机上有一通未接来电,是陆炳辰的。
二姑家的房子在七楼,是这栋公寓楼的最高层。里面每个房间都有个挺宽的窗台。阮奕跳上去,长腿曲着,把身子靠在窗户上。他小时候很喜欢这个动作,现在长大了,窗台显得狭窄了很多,塞不下他的整个人,只能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垂在外面。
他坐在窗台上吹了半个小时的凉风,想了想,还是拿起手机,给陆炳辰回了个电话。
铃声响了几秒陆炳辰就接起来:“这么晚了还没睡?”
晚吗?阮奕没注意。他缓缓地眨了眨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也没有挂断。
陆炳辰等了一会儿,声音变轻了:“怎么了,心情不好?”
这个人一直都很敏锐。
阮奕想:估计今天,他还是被梁郁的事刺激到了。
他一直试图让自己不要在意的那些人和事,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原来还没有。
他突然有点怀疑自己了,说不清具体在怀疑什么,但是那种对自己的不信任和隐隐约约的失望感压得他非常窒闷,就跟呼吸的时候一口气喘不上来似的。
阮奕皱了皱眉头,把手机抓得更紧了,但还是没有说话。
陆炳辰想了想,从墙上取下一张古琴,信手一拨调了调音,然后把手机放在架子上,低声一笑:“来,我给你卖个艺。”
琴声悠悠响起。
阮奕没学过乐器,听不太出来技法或者乐理,只觉得那琴音非常的自由。既不激烈,也没有什么洗尽铅华的平静,而是就像一滴水,一缕风,东流西去,到了幽谷它不显得狭隘,到了平原江海它也没有变得宽阔。仿佛无论经历了什么,是好是坏,是顺是逆,都无法改变它的本身。
这种始终不改,随着简单的曲调和轻盈的旋律,一遍一遍地回旋,环绕,终于凝结成了一种极致的坚定。
阮奕不知不觉产生了一种被修补的感觉。
他有点发呆,都没注意陆炳辰什么时候停下来。
“我的琴是我爷爷亲手教的。我哥当年都没有这个待遇。”陆炳辰噙着笑,“怎么样?”
“很好。”阮奕闭了闭眼,低声说,“谢谢。”
“就说个谢谢啊?”陆炳辰笑着说,“不好,太敷衍了,我要实际一点的好处。”
阮奕当没听见,随便又跟他说了几句,然后挂断电话。
从他坐的这个位置往下看,能看到一片洒满月光的空地。这一处和宅院里天井的设计有点类似,树叶密密匝匝地落下影子,层层叠摞,在夜风里轻摇慢晃,像是有一种奇异的韵律。
他看了一会儿,闭上眼,轻轻往后靠过去。
或许是因为上辈子和陆炳辰最后的那段时间相处得太难堪,他都忘记了自己最开始是为什么会对这个人动心的。
现在想想,他突然一点也不意外自己会爱上陆炳辰。这个聪明得能一眼洞悉他的脆弱、而且总是能用最合适的法子安抚他的人,如果再向他表露出一点温柔,那个少年青涩的阮奕确实没法抵挡。
二姑是第二天中午回来的。
她一进门,看到阮奕,立刻拿出手机点了一大盆小龙虾和一桌子烧烤。
“这东西不能经常吃,但是偶尔可以尝个味道。”梁敏拧下一只虾头,“这家店的老板是我的初中同学,他们家做小龙虾是祖传手艺,我们念书的时候他爸妈就在学校旁边开店。熟人给你弄的虾子干净,新鲜,里面不放死虾,也不像别的店,一盆黄瓜上面就铺那么一层虾。”
李可叼着一根羊肉串:“妈,怎么没点韭菜?”
梁敏瞪了她一眼:“我给你找了个补习老师,下午人家来给你上课,你一张嘴都是韭菜味?”
李可瞪直眼:“什么补习老师?”
“补物理的。你们初二不是刚开了物理课吗,我找个老师,姓林,让他给你先辅导一遍。”梁敏把剥好的虾往阮奕碗里一扔,转头看向李可,“你要是跟你哥似的,我还至于操这个心?”
李可扭过头,拼命对阮奕打口型:“哥!救我!”
阮奕咳了一声:“二姑,刚好下午我没事,要不我留下来旁听吧。”
“很好啊。”梁敏没看见李可刚才的一通挤眉弄眼,挺高兴地说,“阮奕,你帮我看看那个老师讲得怎么样,这次只是试听,要是讲得不好我可以再联系别的老师。”
“行。”
梁敏跟那个老师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阮奕把李可按在凳子上:“先说好,我秉公执法,那个老师要是真讲得好,我会照实跟二姑说的。”
“行啊。”李可哈哈笑道,“但其实吧,哥,我觉得那个老师能让你满意的概率,基本就跟喝可乐喝到“再来一瓶”差不多,你说呢。”
阮奕上初中经常上课不听讲,在下面干自己的事。一开始,梁敏没少被学校叫去谈话。回来问阮奕怎么回事,阮奕说因为老师上课太慢了,有些思路讲得还没他自己想得清楚。后来他门门功课一骑绝尘,老师们才终于认命了,放开手任他我行我素。
李可弯着眼乐了半天,把阮奕推到旁边坐下:“您好好听吧。”
门铃叮咚一响。
阮奕去开门。
他怎么也没想到,门后那个人居然是林鹤来。
二姑给李可找的补习老师,是林鹤来?
……二姑再怎么,也不可能给李可找个高一的学生当家教。
除非林鹤来把自己的年纪报大了。
林鹤来站在门口,僵直得一动不能动。
阮奕侧过身,把他让进来:“你是……林老师?”
林鹤来点点头,根本不敢看阮奕:“我……”
“李可,去给老师洗个水果。”
他给林鹤来倒了杯普洱茶,带他走进书房:“一会儿你就在这儿上课。”
“哦、好。”林鹤来握着水杯。
阮奕一眼瞥见他发红的耳根,笑着说:“好好讲,我出去坐着。”
“不用。”林鹤来突然拉住他的衣袖,又跟被烫了似的猛地松开手,“真的不用。你就坐在这里吧。家长们第一次都会旁听的。我……我没事。”最后三个字,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李可端着果切走进来,笑眯眯地把果盘放在林鹤来手边。
阮奕退到一旁不显眼的角落坐下。
林鹤来备课备得很仔细,讲起来有条不紊。初中物理分声光热力电几个模块,他快速把每个模块介绍了一遍,然后开始串讲第一册的知识点。
第一节课下来,阮奕摸出手机给李可发了个微信:[我觉得挺好的。]
【Like】:[我也觉得不错。]
【Like】:[他好可爱!【嘿嘿】]
阮奕:……
两个小时的课上完了,林鹤来准备走,阮奕背上包跟他一起出门。
天空一片浓阴,眼看就是一场暴雨。他们俩搭了同一趟公交回学校,下车的时候已经狂风卷地,雨水砸在地上的动静比轰隆作响的雷声都大。
阮奕打开伞,撑在两人头顶上:“没带伞?我先送你回宿舍。”
林鹤来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不用,你回家吧,我跑着回去两三分钟就够了,不会淋湿的。”
倾盆大雨在大伞四周冲刷出一片密不透风的水帘,那雨都不是一滴滴成串地从伞顶往下流,而是源源不断地灌注下来。阮奕转头看向他,明明白白地用眼神发问:你在开玩笑吧?
“真不用。”林鹤来压根不跟他对视,口气却异常坚持,“阮奕,你回去吧。”
这是有事。
而且不想让他知道。
阮奕本身就对林鹤来怎么突然在外面做起家教来有些疑惑。他顿了顿,带着林鹤来走进一旁的大楼内。大厅里站了不少躲雨的人,他把伞收起来,抬眼问:“怎么了?”
林鹤来眸光一闪,咬紧了嘴唇。
“你不是住校吗,怎么突然想起来接家教的活?”
林鹤来不自在地侧了侧脸,像是想躲避他的目光。
阮奕看见,他的双眼微微浮肿,眼下的青黑隐约可见。他低声问,“没休息好,怎么回事,是不是宿舍里有什么事?”
这栋楼是阳城大剧院,上下共三层,设计颇为现代化,外包全是玻璃幕墙。浩大的雨幕打在透明的玻璃上,千万道蜿蜒的雨痕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织成一张巨大的囚笼似的罗网。人站在大厅往上看,会突然生出一种小虫般的无处可逃的惶恐。
林鹤来轻声说:“有时候我回来晚了,宿舍门会锁上,我就进不去了。我想出去租房子住……去做家教就是为了这个。”
“进不去?你几点……”
阮奕反应过来了:“……你是跟谁一个宿舍的?”
林鹤来低着头,说出三个名字。
都是跟豹哥混在一起的男生。
“他们不是“有时候”吧,偶尔锁个一两次,你不会这么着急忙慌往外搬。”阮奕压着火,“所以我刚才说送你回宿舍,你不让,是不想让我发现?”
林鹤来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有隐忍,有复杂,有藏得很深的感激和愧疚,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迷惘。他眨了眨眼,乌黑的眼眸压下所有情绪:“阮奕,谢谢你。但这件事你不要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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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