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半,闹钟准时响起。
八月份的早上六点半,天早就亮了,细长的白云织成一片,中间几条缝里漏下来两道明晃晃的浅蓝。阮奕关上闹钟,撑着身子坐起来,盯着雪白的墙壁,不自觉发了一会儿呆。
这两天他发呆的频率特别高。
这也算是正常情况。无论是谁,如果死在一场意外里,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刚中考完的暑假,应该都没那么快就能完全适应。
阮奕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跳下来。
他快速洗漱,用毛巾擦干水后,换了一身宽松柔软的白T长裤,下楼找了家摊子吃早饭。
他租房子的地方是有名的学租区,走路五分钟不到就是六中。最近几年高考,年年都有省状元是从六中出来的,隔壁县市的不少学生都会慕名来这儿念书。阮奕就是其中之一。
他初中的成绩很拔尖,没费什么周折就被六中录取了,还被分进了新高一顶尖的重点班。
但这一次很不凑巧,他是在重生回来的当天参加了六中的分班考。语数外一张卷,理综文综合并成另一张卷,阮奕基本是用一种魂飞天外的状态考了四个小时,最后特别坦诚地交了白卷。
成绩出来,他在两千多名新生里排名垫底,被分进新高一最差的平行班。
阮奕随便拎了一袋生煎包,又买了杯豆浆,边吃边往学校走。
六中开学比一般的高中都要早,美其名曰让新一届高一同学尽快适应高中的学习节奏,其实就是提前把他们拘到学校补课。今天是开学第一天,这条根本不算主干道的大街上车堵得排起长龙,全是来送孩子的家长。阮奕从被两辆车夹得只剩一条缝的斑马线上穿过去,走进六中的大门。
家长不能进学校,周围的人群密度一下子恢复了正常。阮奕隔着塑料袋把生煎包掰开,把里面的肉馅弄出来,吃到一半,手机响了。他拽了张纸巾擦手,从兜里摸出手机:“二姑。”
阮奕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一个富商跑了,从他爸另娶之后,就是二姑一直在管着他。阮奕在学校里所有需要监护人信息的表上填的都是二姑的名字和手机,他爸除了给他卡里打学费和每月一千的生活费之外,压根就当没有他这个儿子。就这一千块钱,还是二姑去找了他四五次才磨下来的。刨去房租剩下四百,勉强够他吃饭,二姑只好隔三差五就给他塞点零花。
“阮奕啊,今天六中开学,你可记得别迟到啊。”
“我已经到学校了。”
“咱们阮奕就是让人省心,比李可那个死丫头强多了。”二姑又嘱托了几句才说,“……行吧,你赶紧去上课。我周末过去看看你。你租的这种老公寓空调肯定不行,都拿快要报废的机子装在那儿摆样子呢。我在市场上给你拿了个大电扇,还有几样别的,到时候一起给你带过去。”
“好……”阮奕突然一愣,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谢谢二姑。”
他的声音比刚才要低了不少。
二姑问:“怎么了?”
“没事。”阮奕攥着手机,顿了顿才说,“时间有点来不及了,我好像听见上课铃响了。”
二姑果然被他随口一扯的幌子遮了过去。
阮奕挂断电话,盯着面前汹涌的人潮,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看见了一个身影。
十几年过去,阮奕以为他对少年时期的陆炳辰的记忆已经变得很模糊了,但是刚才,在他从人群里一眼就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并没有。与这个人相关的画面永远是那么鲜活地留存在他的脑海里,只是由于这些记忆太让他痛苦,他才刻意假装自己已经遗忘了。
陆炳辰。
他上辈子所有跟感情沾边的糟心事,都跟这个人息息相关。
阮奕现在都还记得都还记得自己跟陆炳辰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他们那一年高一正好赶上六中翻修操场,军训没法举行,学校索性等到高一上学期的期中考之后找了个大山里的基地,把他们全部拉进去做了两周的拓展训练。男生们混在一起没两天就熟了,很快开始换着衣服穿。他们睡大通铺,衣服都在一块儿晾,摸到哪件干了就收下来穿,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
阮奕那天去晾衣房,发现只剩下一件白衬衫和一条黑色修身长裤刚好是干的,他把这身衣服取下来穿上。一走出门,遇见了两个男生。
其中一个人看着他,吹了声口哨,对着右边的那个男生挑了挑眉:“哇,这套衣服好眼熟哦。”
那个男生轻笑了笑。
是陌生的面孔,帅得非常醒目,就是那种不用站在聚光灯下,就能让人一眼看见他而且没法移开视线的亮眼。他穿着一件拼接款的连帽卫衣,纯黑牛仔裤和运动鞋,一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就那么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夺目的、仿佛让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的明亮。
可能是太帅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
阮奕立刻就意识到,他穿的就是人家的衣服。
那人看了他两秒,低低一笑:“认识一下?”
阮奕看着他嘴角的那抹懒洋洋的,带点漫不经心的轻笑,用一种最俗了吧唧的形容就是:就像心弦被人拨了一下。他定了定神才说:“我叫阮奕。”
“我听说过你。”那个男生盯着他,深邃如海的眼眸慢慢地弯了起来。
阮奕是后来才知道,他叫陆炳辰。
然后没过多久,他们俩就在一起了。
阮奕现在想起这一段,还是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从脑海里捞起来的记忆脱干了水,就不剩什么细节了,只余一个大概的轮廓。阮奕记得当时陆炳辰并没有刻意做什么,他好像也没有刻意做什么,两个人沿着“自然而然”的道路往下走,关系的进度却跟开了八倍速似的一头往前直冲。
还没到高一上学期结束,他就正式收获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男朋友。
陆炳辰和六中绝大多数的同学都不一样,试卷上的分数对他来说不具有有多重的分量,所以他学得很随意,想起来了就学,不想学的时候压根连作业都不碰。
他一闲下来,就会过来招着阮奕玩儿。阮奕一开始还控制着自己把该写的作业写完再理他,后来心也浪了,书一合就跟着陆炳辰出去疯。有时候玩得太晚了试卷来不及做,就随便把大题糊弄一填,第二天再去班里找人借一本作业把选择填空抄上去。
这样下去,他之前那点底子很快就不够看了。高一下学期的期末考,阮奕从进高中时的年级前十直接跌出了一千名。
六中会在高二按照成绩重新分班,阮奕从重点班掉到了普通班。他把桌椅往楼下搬的时候,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
虽然他没说出来,但陆炳辰很快就察觉到了。他挑了挑眉,两根修长的手指在阮奕头顶上轻轻一点,然后顺着脸颊滑下来,绕着他的下巴尖勾了两圈:“来,辰哥给你摸头杀。”
阮奕瞪着他看了两秒,突然仰起脸,狠狠咬在陆炳辰的嘴唇上。
陆炳辰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吃惊还是被他这么生猛的动作搞得有点想笑,轻轻嘶了一声,用手扶住阮奕的后颈,温柔但不容抗拒地压了下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
阮奕是高二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才知道陆炳辰是准备出国的。他翘了两节晚自习,绕着河堤转了一晚上,然后去跟陆炳辰提了分手。
陆炳辰堵了他三天,才终于在一个小巷子里面对面地逮住他。
阮奕能感觉到陆炳辰很生气,但他那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去计较这些了。跟陆炳辰分开的这三天,让他突然不能更清醒地认识到了陆炳辰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绝不止是早恋对象,一个交往了一年不到的男朋友。他不知道为什么失去这个人,会让他有一种整个人被抽去了支撑的感觉。
陆炳辰攥着他的手腕:“阮奕,你跟我谈恋爱,然后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你把我当什么?”
阮奕摇摇头。
他的嗓子哑得厉害。从跟陆炳辰提分手之后他就没怎么开口说过话。
他侧过头,咳了两声,出来的声音跟柳絮似的,风一扯就断了:“我妈跟人跑了,我爸早不管我了,但我之前也活得好好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就像在喃喃自语:“辰哥,现在你跟我分开,我还受得了。如果等我真的离不开你了,你又要走,那我就废了你知道吗。”
他忘记陆炳辰是什么反应,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就又复合了。
这种面对着一个人的时候,明知是错的也无法拒绝的感觉,或许只能用命中注定来解释。
阮奕从那之后就彻底放开了一些事情,因为知道陆炳辰会走,走的那天就是他们彻底分开的时候,所以每一天都尽可能地跟他待在一起。至于高二下学期结束后,他从普通班被调到了平行班,这件事当时在阮奕看来,压根不值一提。
高三的时候陆炳辰就不怎么来学校了,阮奕跟平行班那些游游搭搭混日子的学生坐在一起,每天不是发呆就是睡觉。陆炳辰出国之前还回来找过他,阮奕那天刚好懒得上学,扯了个病假躺在出租屋里昏昏沉沉一睡到下午。后来回班上,才有同学告诉他陆炳辰来了。
阮奕当时的第一感觉不是难受,而是松了口气。好像冬天的第一片雪花落下来,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就是有点冷。
他想,就这样吧。他们俩之间的这一段,不痛不痒,也只配无疾而终。
再遇到陆炳辰,已经是十年之后。
那天真是一个意外。他在酒店做保安,陆炳辰过来谈项目,接待方把他送进了这家酒店。
阮奕第一眼甚至没有认出陆炳辰。倒是陆炳辰从簇拥着他的人群里转过头,看了他十几秒,在周围有人察觉到之前才移开目光。
那天晚上他就被人带到陆炳辰面前。
陆炳辰挥挥手让其他人都出去,只余他们两个。
奢华的套房里,灯光比星光还要璀璨,阮奕站在那儿,突然有种失重感,脚底空荡荡的,好像他真站在和银河只有一步之遥的外太空。
他们很快就又在一起了。
阮奕其实还是晕晕乎乎的,但他没法拒绝陆炳辰。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他对这个人都有种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纵容。
他能感到陆炳辰变了很多,虽然单从外表看不出来。别人嘴里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大佬,距离他的生活太遥远,距离他的想象也很遥远。所以陆炳辰把他压在床上的时候,阮奕想了想就没有拒绝,他也需要用什么东西来告诉自己,这是真实的。
用火热的嘴唇、低沉的喘息,用那个人给予的刺激、疼痛,用他们连接的身体,用仿佛和身体一起连接上的脉搏、心跳和呼吸,告诉他这是真实的。
最起码,这个人是真实的。
陆炳辰压着他,脸上含着笑,倒并不着急,只是懒洋洋地抚过他的腰:“现在身边有人吗?”
阮奕摇头。
陆炳辰脸上的笑深了一些,他温柔地问:“这么多年,有过人吗?”
阮奕后来想,如果当时他点了头,恐怕陆炳辰立刻就会起身走人了。他问这话,只是为了确保他没被人沾过手。但那个时候阮奕并没有想这么多。
自从陆炳辰走后,他在风花雪月上的心思就淡得没影了。尤其后来生活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根本没有闲工夫去想这些。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他还真是一直独身着。
阮奕照实摇了摇头。
陆炳辰眯着眼,望了他一会儿,俯身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这样呢,有过吗?”
那温热的吐息就像扑扇的蝶翼,轻柔地撩过他的脸颊。
阮奕闭了闭眼,突然想到一句诗:除却巫山不是云。真要琢磨起来,他这么多年一直单着,未必全是因为没时间没精力交朋友,或许还因为他在太年轻的时候就遇到了陆炳辰。见过巫山朝为行云暮为雨的盛景,再看别处确实是难以入眼了。
他想着这些东西,不自觉地发了呆。
陆炳辰等了一会儿,看他不说话,眼中的笑冷了下来:“有人亲过你了。”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阮奕刚准备解释,就感到陆炳辰的动作骤然粗暴起来。说粗暴也不恰当,但确实让他有点不舒服了,尤其是到后来。这种事第一次总是很难适应的,阮奕也不知道自己略带推拒的反应是惹恼了陆炳辰还是取悦了他,只觉得陆炳辰好像越来越用力。
昏睡过去之前,他从自己的嘴唇上尝到了血腥气。
后面的事阮奕就不想回忆了。
不到半年后,他被陆炳辰的订婚对象拦在了家门口。
晚上陆炳辰回家后,阮奕把白天那个女人带来的合照、报纸、协议文件放在陆炳辰面前。
陆炳辰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些东西,然后笑着对阮奕说:“没事。我结了婚,你照样能当我的情人。”他说得那么理所应当,居然还是用安慰的语气。
那一瞬间,阮奕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倒灌了回去。
比愤怒更先到达他脑海里的,是一种极度的茫然。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陆炳辰,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他用了将近十年,和面前这个人有过最近的、不能更亲密的交流。但是居然直到这一刻,他才第一次真的看清他。
阮奕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他永远忘不了陆炳辰当时的反应。
“阮奕,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陆炳辰是这么说的,“跟你上.床,也就是当年没来得及睡。你的味道虽然不怎么样,没尝过,总归是个惦记。跟我提分手,你也配?”
阮奕没有说话。
下一秒,他拿起边柜上的花瓶,砸碎在陆炳辰的额头上。
无数碎瓷片洒落下来,纷纷打在地板上,就像他们之间突然下了一场白亮的,摧枯拉朽的大雨。
阮奕跑了,在外面躲了两个星期,又被陆炳辰逮回来。
“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陆炳辰垂眸看他,“所以让你觉得跟了我,还能由你想走就走?”
阮奕当时觉得,他这颗心就像被捅得稀巴烂的破布一样,在冰天雪地里,没有一个窟窿不往里面灌风。他牙关颤了又颤,举起手,一巴掌抽了过去。
陆炳辰抓住他的手,重重一拧,把阮奕的身子翻过去。
在他进来的那一刻,阮奕不能自抑地模糊了眼睛。他看着陆炳辰。那仿佛是描画而出的五官,在他心上镌刻了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本应该让他无比的熟悉。但此刻,却让他感到陌生至极。他的脑子里,往昔岁月一幕幕浮现,却在下一刻,被陆炳辰施加在他身上的那些粗暴的动作撕得粉碎。
有那么一瞬间,阮奕体会不到任何欢愉,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他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回忆里那些他曾视若无上珍宝的东西,被眼前这个他曾视若无上珍宝的人一点一点地摧毁。
那场要了他命的意外事故,就发生在阮奕从陆炳辰关着他的屋子逃出来的时候。
在被一辆超速逆行的跑车撞飞在半空的那一刻,阮奕居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结婚誓词里的那句话:“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青葱岁月里,他曾因为看到这里,和陆炳辰相视一笑。
命运或许就是这样的荒谬,他们终于还是验证了这句话,兜兜转转,却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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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双重生,但并不是开局即火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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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攻非真出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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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