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南烟静静站着,面上笑得慈蔼,心底却几乎忍不住爆了粗。
真乃他令堂的!
自君上走后,她断断续续打发了不少人,各司各处,能找到好出路的就全送出去。比之从前,倚桐宫虽然冷清不少,可通传禀报的人总还是有的。
这端王倒好,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大摇大摆的就进来了。这也就算了,带着侍从还不声不响站在那,夜黑风高的,万一吓死了哀家是要算谁的?
尹南烟暗自腹诽。
可她到底是做长辈的人,小辈已经告罪,她也没有抓住不放的道理,只好轻轻抬手,温声道:“何须如此,端王请起。”
端王少年俊彦,身姿修长,恍如芝兰玉树。这般的深夜里,灯火昏黄,他不言不动地站在眼前,竟像是从流云尽处乘风归来,眼角带着些不知名的疲惫,眉宇之间却犹有融光,温如美玉。
问安礼毕,他才把目光轻轻递了过来,隐约透着些笑,眸中似有缥缈月光,一顷银纱。
“我家王爷说,时辰已晚,不敢打扰宫中上下,这才冒昧闯入,望太妃见谅。”
……
所以,不好吵醒她宫里的人,只能直接来叨扰她这个太妃,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那干脆走进来不就得了,为何还让辛夷先来禀告一次?就为了躲在角落,听哀家是怎么与贴身女官商量着要糊弄你的?
尹南烟不禁心口一梗。
玛丹……可真不是她要说,看今晚这阵仗,新帝也好端王也罢,脑子一定都被人用门板夹过了吧?
皇贵太妃一边牙痒,一边又止不住的背脊发凉。
——总觉得……来者不善啊。
沉默一刻,尹南烟还是开了口:“既是御前有旨,哀家倒不在乎时辰早晚。只是不知,何事劳动王爷深夜来访?”
该不会是派过来找茬的吧?青天白日时不见影子,大半夜的反倒闹妖了,擦,这难不成是在演聊斋么?= =
端王不答,目光落在她的鬓边,不知在瞧什么,看着竟是有些恍惚的样子。
尹南烟眉间微蹙。
“端王爷。”
这一声却是青芽。她守在尹南烟身边,见自家主子眼神一沉,就知道是心情有变,也不犹豫,直接就踏前一步,侧身半挡住尹南烟,不急不缓地问了安。
这暗示实在明显,无异于当面斥责端王逾越。
沈信在旁听着,也不由脸上一红。
端王却眼眸微动,看过青芽,停顿一瞬,再落回到尹南烟身上,这一次,终于只看在她足前三寸之地,不再直视。
“圣上有旨,事关重大,还请太妃屏退左右。”
……呵呵。
尹南烟双唇轻抿,似笑非笑。
——她入宫时日不短,却从不曾听过这样的要求。她的“左右”向来只有青芽,而青芽是先帝最得用的女官,虽被派来伺候懿贵妃,也一样是先帝心腹。莫说只是接旨,青芽从前在御书房侍奉,君上御笔朱批,也绝没有让她退下的规矩。
懿贵妃就更不需多言。先帝信她,抱恙时大多歇在倚桐宫,朝中政务繁重,君上却精神不济,于是每每将奏折交由尹南烟,她自己念了,君上思索一阵,再由她代笔,将批复一一写上。
此刻和她说什么屏退左右……若果真事关重大,不容泄露,端王爷,您身边的沈信又为何还在这里?留下自己的近身侍从,却要打发她的贴身女官?
特么搞笑呢吧?
尹南烟在心里龇了龇牙。
“若是担心旨意外泄,王爷多虑了。”尹南烟唇角一弯,手腕才要抬起,青芽已退回到她身侧,作势扶稳,“这丫头是哀家的心腹,有什么要紧事,总归还要吩咐给她。”
闻听此言,端王神情依旧温雅,在他身旁的沈信却突然低了低头,目光只落在自家王爷的口型上,再没有抬起视线。
尹南烟面带微笑,搭着青芽的手,没有半分抬起来的意思。
“……是清则逾矩了。”
半晌之后,端王终于动了动唇:“太妃莫怪。”
尹南烟宽容一笑:“自然不怪。”
才怪!
这么一出场就给哀家添堵的人物,也实在是天赋异禀啊点个蜡!
先蹲半天,再站许久,皇贵太妃看着眼前的一主一仆,说实话,虽然心知不能善了,要拖上不少时间,可她确实很不耐烦,懒得招呼更不想领旨,腿也有些酸了。
而最重要的是,向来爱吃宵夜的贵太主,她……饿了。
尹南烟暗自思索,搭着青芽的手就突然一动。
贴身女官头也不抬,直接扶着皇贵太妃走出两步,后园自然置有桌椅,青芽扶她坐好。小厨房也早就算准了时辰,估摸着太妃该饿了,小宫女很快送上宵夜。
清茶,荷叶粥,芙蓉糕。
简简单单,不带半点荤腥。
尹南烟还假模假样地客气了两句:“辛苦王爷走这一趟。若不嫌弃,不若一起用些点心,再谈其他?”
吃饱喝足了再谈事,就算是道赐死的旨意,哀家也不至于做个饿死鬼了。
话说回来,堂堂皇贵太妃能做到她这个份上,也真是大彻大悟,无欲无求了啊。
合掌。
善哉善哉……
尹南烟自顾自地走了神,等她醒转过来,对面已经有人无声落座,身旁侍从正在代答:“如此,就多谢太妃。”
“……端王多礼了。”
哀家能说自己真的只是客气一下,所以王爷,可以请您不要这么配合吗?
皇贵太妃心里一噎。
在她的记忆中,端王一向守礼。君上在时,若是与这位不小心碰上了,端王定然会一个大礼拜下,再由沈信代为请安。
“贵妃娘娘玉体康泰”。
这一句,他说过无数次,她也听过无数次。
——三年里,端王沈奕寒从未慢待过贵妃尹氏,执礼必恭。
可如今君上薨逝,相隔数月,今夜再见端王,皇贵太妃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老实说,尹南烟这心里吧……还真是有点怵= =。
她很想直接把这位赶出去,或者把青芽推过去招呼,自己到佛堂找君上压惊,总之能不见就最好这辈子都别碰头了。
——人生苦短,皇贵太妃又不傻,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只可惜时移世易。
今时今日,尹南烟至多也只能扯扯嘴角,给出一个慈和笑容,万分不情愿地道:“……到了哀家这儿,别的不说,茶水总还是有的。”
端王清浅一笑。
茶水什么的,那是真有。
先帝嗜酒,皇贵太妃却爱茶,闲时最爱捧上一杯,再配上几个话本,三两果盘点心,在倚桐宫里随便找个地方,一窝就能窝上大半日。
尹氏向来盛宠,分例可谓宫中独一份。即使君上已逝,可青芽仍在,诸般事务皆一手打理妥帖,桩桩件件,一清二楚,逼得内务府丝毫不敢怠慢。
前任御前内司低垂眉眼,素手执盏,奉于端王,手势稳而轻巧,十分漂亮。
沈奕寒接过,袍袖舒展,如鹤翼腾空,只那一下袖角的轻卷,仿佛也带起了满目月华。
——世人皆说,端王生来风骨,丰神俊秀,又赞他君子端方,一言一动无不光风霁月。
可皇贵太妃与他面对面坐了,却只能看见他端起茶盏的右手,拇指上一枚白玉扳指,融光氤氲,夺人眼目。
尹南烟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
于是她没有看见,端王才掀开茶盖,眉头便忍不住微微一动,眼帘轻挑,目光飞快地从对面掠过。
身旁的沈信却分明闻见,那浅浅缭绕的茶香,馥郁而清苦,不带半点果茶的香甜。
侍从心底一惊,忙注目看自家王爷,等了许久,才看见主子轻轻动了动唇。
“这茶……”
这茶怎么了?
皇贵太妃捏着一块芙蓉糕,才要往嘴里放,就听见沈信犹犹豫豫的一声,如鲠在喉般,两个字也能说得断断续续。
尹南烟只觉得莫名:“有什么不妥吗?”
她早就渴了,趁着青芽给端王奉茶,自己倒先饮了半盏。是君上喜爱的顶峰流翠,倚桐宫中常备着的,上好的贡茶。拿来待客,哪怕是新帝也绝不至于失礼。
端王抬起头,不看她,视线落在桌上那碟芙蓉糕,凝目看了片刻,才终于微微一笑。
“只是不知,太妃如今已经偏爱此茶了。”
沈信把头埋得更低,一句话,语气平稳,却字字艰涩。
尹南烟嘴角一抽。
只是喝个茶而已,端王爷,你家侍从这生无可恋的神情是什么鬼……
“……偏爱此茶的,是先帝。”
皇贵太妃实在饿了,先咬半口芙蓉糕,仔仔细细嚼完了再咽下去,这才慢吞吞回道:“哀家不过是跟着凑个乐子。”
从前她年纪小,爱甜,甚少饮茶,要饮也得是清甜的果茶花茶。
可这种事哪有什么一定?
好比君上原先惯用行草,懿贵妃却写的一手秀丽小楷,闲来无事,君上会手把手地陪她练字,三年下来,御书房里渐渐也就多出不少楷书。
——时长日久,有些事,有些人,终究会成为习惯,从此改不了,戒不掉。
果然,心情抑郁期只能写得出古言虐啊……
感觉自己正丧心病狂着呢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