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焦躁,苏远志就一路催着小太监,脚步迈得飞快。可等他赶到地方,才发现寝殿灯火通明,宫人往来进出,每一个瞧着都比他慌张得多。
——自入行宫以来,皇贵太妃一直很安生,没闹出过什么大动静,提心吊胆的宫人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无须值夜的早早就歇下了,余者也是一脸放松,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彼此望风地悄悄打个盹。
万籁早已俱静。
所以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了,太妃殿中怎么突然就唤了人?青芽姑姑更是神色沉凝,开口就要传召太医。
这是……病了吗?
剩下的宫人站在殿门外,暗自交换个眼色,心里都有些惊惶。
——皇贵太妃此次谒陵,除了青芽,不曾带走倚桐宫中的任何一人。而像他们这样的行宫仆从,不过是被安排过来做些杂事,又因着这位主的名声,即便有心往上爬,也没胆子挑着皇贵太妃去讨好。这都半个多月了,他们至多也就是奉膳时能与太妃离得近些,在她面前连抬头都不敢。
说到底,他们这些人不过是领着月银,换个地方打杂罢了。
众人或多或少都抱着这个念头。
可是宫中仆从,学过的规矩从不敢抛在脑后。众人同样很清楚,皇贵太妃再怎么说,都是他们的主子。
主子生了病,或者干脆就出了事,无论内情如何,都是他们底下人没伺候好,侍奉不周,未曾尽心。
尤其伺候的还是这一位……
思虑及此,宫人们只觉得后背发凉。
——源华城与京师相距不远,京中的传言,还有这位主子整治人的手段,他们多多少少也听过几耳朵,心中难免惴惴。
据闻当年尹氏晋封,宫中颇有微词,可惧于天威,无人敢于当面挑明,只得忍让。一时之间,只见尹氏独霸后·庭,人人都须避其锋芒。
直到某一日,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消息,只道尹氏品行不端,为富贵计,竟甘愿卖身王府,以期魏王宠幸。
先帝晋她位分时,曾说尹氏“出身良家”。可若是如此,那清白人家的女儿个个爱惜羽毛,自重尚且来不及了,又怎会如此自贱?
“此女卑陋,何堪妃位!”
先帝驾薨后,京中曾流传出一个说法,言道当年曾有高位妃嫔跪谏,只求先帝收回谕旨,莫要被妖妃所累,留下一世骂名。
先帝大怒,当即拂袖而去。
自那日起,终先帝一朝,冒死直谏的妃嫔再不能近身御前,遑论恩宠。而宫中人向来跟红顶白,既已失势,可以想见日子是怎样难过。
这其中,谁也看不出懿贵妃扮演了什么角色,又动了什么手脚,她似乎始终置身事外,深居简出,更不曾传出只言片语。可也正因如此,越是看不出尹氏的手腕,才越觉出了她的手腕高明。
方及晋位,转头就扳倒了屹立多年的妃位主,不露声色,甚至是不费吹灰之力。
——细想起来,尹氏的城府之深,几乎令人毛骨悚然……
而且,早前似乎还有懿贵妃苛待宫人,任意辱骂责打,直至将其毁容的传言……
宫人们越想越觉事情不妙。
青芽却没心思顾虑他们。
“去换些水,再取几床被子来,让厨下熬些小米粥备着。”
吩咐了人去传召苏远志,女官自己也不耽搁,一眼扫过,又挑出几个小宫人,将所需物事一一交代下去。尹氏病时,全是青芽近身照料,也早就照料出了心得,此刻就显得格外镇静,有条不紊。
然而,她这般冷静的模样,落在这些行宫仆从眼中,倒是让他们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皇贵太妃还真是不得人心啊,这都病上了,贴身女官的脸上还不见半点异常,似乎根本不为所动……
也是,这么心狠阴毒的主子,只怕青芽姑姑早就不耐烦伺候了吧?
宫人们心中这么想,脸上却绝不敢表露,领了吩咐就立刻低头应是,各自忙碌起来。
苏远志一脚迈进殿门时,青芽正守在床边,就着小宫人手里的铜盆在拧帕子。她身边是撩起了一半的锦帐,另一半依旧低垂,将皇贵太妃的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
帕子拧干了,小宫人立刻后退,青芽则探身入帐,仿佛是在为尹氏擦拭脸颊。
“大人。”
手捧铜盆的小宫人正要出去换水,一转身见了苏远志,连忙行礼问安。
苏太医微微颔首。
青芽听见声音,这才从锦帐后退了出来,对着苏远志道一声“有劳太医了”,然后就弯了腰,伸手探入被褥里,摸索到了尹氏的手腕。
女官回一回头。
苏远志这会子是真清醒了,见状立刻就把药箱打开,取出一个小巧的青玉脉枕,双手奉上。
青芽接过,放在床沿上摆摆正,再将尹氏的手腕搁在上面,取出怀中的一方丝帕,仔仔细细地覆在她的腕上。
有小宫人见机得快,马上搬了椅子。
苏太医此时一脸庄重,完全看不出方才起脚就踹人的架势,规规矩矩地先回了句“微臣冒犯”,这才轻手轻脚地落座,伸手,切脉。
青芽站在旁侧,目光落在尹氏的手腕上,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神色看起来倒是波澜不惊。直到苏远志收回了手,女官才又弯了腰,将皇贵太妃的手放回去,边给她整理被子边问道:“皇贵太主如何了?”
“……”
苏太医面色不动,答得简洁,“风寒入体,乃至玉体有恙。微臣开个方子,还请太妃先服三日,以观后效。”
——这是宫中惯用的场面话了。虽是小病,隔日就能给医治得活蹦乱跳,明面上也不会说得太专断,虚虚实实得才好。万一主子体弱,一时半刻还真痊愈不了了呢?
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天家帝宫里过活,侍奉的又都是顶天人物,经年累月下来,太医们早有自己的处事方法。
听他这么说,青芽仿佛并不意外,点了点头,自有小太监上前伺候笔墨。
苏远志挽袖提笔,表情端严,药方写得不算快,笔画却连贯一气,仿佛只是常用的风寒药方,信手拈来似的。或有停顿,视线也都是落在冷面女官的身上,仿佛是在看她的脸色,然后苏太医才略有斟酌一般,落笔慢上些许。
磨墨的小太监心中暗笑:这位苏大人也真是识趣,知道要字斟句酌地装上一装,看起来才能显得更尽心。
虽是行宫,储药阁之类的地方也是有的。毕竟是谒陵驻跸之地,平素空置,可一来就来的是大人物,诸般器物自该齐备。
苏太医似有惯性,写完药方就顺手递了出去,眼见着小宫人都要接过了,他却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皱了皱眉,手往后微微一缩。
小太监一愣。
第一女官也看了过来。
苏太医肃然道:“熬煮此方时,药材的先后次序很是讲究,若是不识药理,微臣只怕他人经手会有所不便。”
“不识药理”的小太监当即无语。
——拍马屁直接自己拍就是了,做什么还要顺腿踩别人一脚?
可这话显见着是说到女官心里去了,沉吟一瞬,青芽竟向着苏远志屈膝一礼:“如此,便偏劳苏大人 。”
苏远志忙还了半礼:“大人说的哪里话,这本是微臣分内之事。”
虽已不是内司,多年积威总还是有的。何况,若真论起官阶,青芽如今是太妃宫中掌事女官,居四品,即便是后宫内职,不再握有御前实权,品级还是比他这从四品太医院院使要高。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就是这个意思了。
小太监引着路,从四品院使规行矩步地就要退下。
“大人且慢。”
两个人都走到门边了,却听见女官突然开了口,一贯的淡漠语气:“您落下了脉枕。”
苏太医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一边道谢一边忙着折回殿中。
他如此折返,倒是让小太监不好意思再跟上——人家苏太医是来问诊的,又不是囚犯。他回去取个东西,哪有被人亦步亦趋看管着的道理?且那脉枕还是青玉料的,看着年头就不短了,也难怪苏大人要着急……
如此想着,小太监便留在殿门处,未曾跟进。
苏太医赶回太妃榻前,双手接过青芽递来的脉枕。
——这东西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古物了,又最经不住磕碰。苏远志先告了罪,然后就把药箱打开,要往专门收藏它的暗格里放,无奈里头东西多,倒腾不开,一时间真是手忙脚乱。
好在女官并没有计较。
她安静地坐在床尾,此时正低着头,似乎在为皇贵太妃整理被褥。
“……情况不太好。”
苏远志手上忙个不停,眼神却是沉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也极快:“贵主的身子亏得太厉害。这次风寒,我瞧着有些不对,脉象浮紧太过了,只怕又是快要‘病发’的征兆。”
说到这里,苏太医不禁锁眉。
——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本就融于骨血,莫说根治,连压制起来都很艰难。偏偏这位主也不知道是走的什么运,早年间被人狠狠敲磨过,旧患之上再添新伤,两者相加,极损寿元……
三年前,他跟着老爹第一次为这位主请脉,等回到家中,屏退左右了,苏远志第一反应就是抱上后园的老树,一下一下地把脑袋往上面死磕。
他老爹更是铁青着一张脸,那眉头皱的,活像有谁欠了他三千两银子。
父子两个都是满心的生无可恋。
不为别的,只因那一日,先帝有言:
——“替朕留住她。”
尹氏的脉象,隐隐约约,几不可探。切中时又忽疏忽密,乱如解索,去时一跃而逝,状如虾游……如此杂乱无章的脉,他父子二人都是生平仅见。
唯一可以断定的是……此乃死脉。
——脉之将绝。病死不愈。
再怎么样,也拖不了多久了。
彼时,苏家父子暗自对视,心中的诊断一般无二。
可就是这么一个必死之人,却被先帝接入宫中,召来最出类拔萃的太医为其诊治,然后对他们说,要留下她。
不是尽力医治,不是保她不死,而是要替冷肃严正了一辈子的帝王,留住一个人。
——留住她。
苏家父子行走内宫多年,诊治过的妃嫔不在少数,却是第一次看见先帝那样的神情。
心中一时竟是恻然。
然后……
嗯,然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烫手山芋接下来了,从此扔都扔不掉……
擦!
苏远志终于忍不住在心里爆了粗!
——真不是他要说,可死脉之人是这么好留住的吗?从前尹氏“病发”,至少也要相隔半年有多。可渐渐地,缩短到五个月,四个月……
若这次真要闹起来,就已经是要减至三个月了……
再擦,这日子简直是要不能过了啊!!
苏太医烦躁得都恨不能给自己心口上来一刀,玛丹,求、解、脱!!
可该做的事,啧,还是得做啊……
“方子已改过了,添了几味不太显眼的药,再加上我药箱里的,希望能暂且压制住。贵主昏睡,待会药送来了,哪怕是灌也要给她灌下去。”
帝妃的药方脉案都要誊写在册,储药阁的药物进出也有记录,全做不了假。先帝在时,这些动起手脚来还算容易,至少让人抓不出纰漏。
可如今……
苏远志能做的,也只有尽力改动方子。好在他还有些准备,药箱里藏了些私、货。
“只望贵主能撑得住……”
“……她会的。”
这一次,女官终于有所回应。
眉眼不抬,语气平稳,青芽只淡声道:“贵主答应过,她要好好活着。”
这世上,除了青芽与当年的首领太监,再不会有谁知道:先帝病榻前,懿贵妃曾亲口许诺,她要好吃好睡,好玩好乐,安安生生地活下去。
要安安生生地再活五年。
“君上您要记着……”
青芽是亲眼见过的,尹氏赖在先帝身边,一手与他轻轻相握,一手背在身后,紧紧握拳到骨节都发了白。可她的眸子还带着笑,眼中没有半点泪意,甚至是气哼哼地嘟着嘴,抱怨似的说:“这次,是阿南……放过您了。”
她暂且放手了,先不缠着他了,不闹着要他哄要他陪了……
她也答应过了,再不委屈自己了,要好好过日子,好好办完他交代的事……
她会好好的活。
这是先帝临去前,尹氏亲口许下的承诺。
所以……
“不必担忧。”青芽看着锦帐后的人,听着她似乎随时会断掉的呼吸,语气十分平淡,却笃定至极,“如今,贵主绝不会死。”
许君一诺,未及践行……
——怎敢早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