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鹤又经年 第1章 坠落

——滋滋——直宣任务进展——滋——

通讯机发出断断续续的音频。

——滋滋——任务进展顺利——滋——

兜帽下的人带着硕大的黑色口罩，但是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放着狠厉的神色刺过来。

“倒霉鬼，你真的还是来了？”

对方三步并两步过来，挥掉了别鹤手中的伞，那伞立即掉了一根骨，飘飘忽忽，化身蒲公英飘向义桥下方的无边深渊。别鹤过了电的身体不支，被对方揪着衣襟，只能面露痛苦的看着对方，但是雨很大，身体很痛，一眼望过去，只有黑影。视觉不明，声音就变得格外清晰。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还敢妄想得到他的回应。”

对方持续骂着，他肩头的通讯机也在持续播报，蓝色的通讯提示灯明灭闪烁。

——滋滋——滋——七代核心主城AS1城市迭代完成。

“他会和我一起迎接新城的塑造。而你……”

“义桥下面万丈深渊，蝼蚁，就该老老实实呆在深渊里，和你父亲一样。”

别鹤瞳孔骤缩。仅仅是这样微乎其微的局部动作，疼痛也明显的加剧。

“他真可怜，本来还以为能再见你一面，你却因为自己单相思，跑到这里自取其辱。”

“下去吧，你父亲在主城被捕，你跳下去，很快就能和你那伟大的父亲重逢。”

别鹤跌向义桥下的深渊，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那支黑伞一样，易折，廉价，不值一提。

——滋滋——滋——完成对AD8号城市托管，更名光启。

死前的画面越来越远，过去越来越近，走马灯似的幻视过往，别鹤于忆海中看到了父亲。泪珠溢出眼角，瞳孔散开之前，别鹤叹了句：“父亲，对不起。父亲……我，我后悔了……”

别鹤身体变得越来越轻的时候，一个声音阻止了他的脑死亡。灵魂重新摔回重伤的身体里，别鹤痛苦难当。

“孩子——”

“……谁？”

“我是外形仪控生物系统。”

“你是……系统？”

“外形仪控生物系统。”

别鹤微微睁眼，什么也没看见，只看到莹莹幽光围绕在眼前，并不密集，也不强烈。

“你也，掉在这里？会，会很，痛，吧。”

“啊，孩子。”

是个温柔的年轻男士声音。苏苏的，有点好听。别鹤这么想了一下，发现自己笑了，而这瞬间重创的身体没了痛感。

“不哭，不痛了。”外形仪控生物系统安抚道。

“谢谢。但是算了，我快死了。你快走吧，这里，义桥下面，很危险。”

“不怕，我在这里待了很久了，你也别怕。”

别鹤觉得他没有要立马离开的打算，疑惑的问：“很久？为什么？你不想家吗，不想自己的父亲母亲吗？”

“是的，很久，我不属于这里，但是我却比这里活着的大多数生命，待的都要久。”

别鹤抓住关键讯息，问：“你不是人类？”

“人类？就是城市缔造者吗？”

“城市的缔造者？”别鹤重复着，他心里感知到，这个声音的主体对人类一词的解释新鲜而具体。

“我刚到这里的时候，百废待兴，只有两大基地还是雏形，裸露的躺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慢慢的，两大基地发展起来，宛若两只机械手臂，人类通过操纵它们缔造了城市。后来不知过了多久，爆发了几次战争，再后来，城市新建，更新迭代，在许多次的自然灾害和战争中，我一次又一次陷入睡眠，最近一次沉睡，是源于一次城市迭代，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

“你的家呢？”

“家……我们不叫家，我原本处在一个螺母墙洞里。不过我确实该回去了。”

别鹤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没有痛觉，还听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应该是刚刚死透的表现。

“我听到了你的心声。你后悔了，你也想回去吗？”

“回去？”

“回到过去。”

别鹤意识到这个所谓什么系统所指的回去，包括了时间轴。他笑了笑，每一个人死的时候会不会都是这么想的，应该是的。

“我想。”别鹤回答。

“我让你回去。”

怎么可能！别鹤心里觉得，这是将他的意识剥离这具载体之前的例行流程吧，不管是去投胎还是灰飞烟灭，好歹配合一下这位不知是黑无常还是白无常的工作人员。

“好。”

“我触碰你的时候感应到了你的脑机发展有硅基干预区。恰好我回去，呃，也就是回家，能够带你一程。”

要离开了，彻底的，告别这个世界。别鹤很不舍，但是后悔大于不舍，他后悔自己最后没有立马去见一见自己的父亲，而是选择来义桥这里赴一场没有结果的邀约。自己平庸弱小，了此一生也就罢了，而他的父亲，是总工程网澜蛛基地的工程师，伟大的科学家，为什么会有他这么不争气的儿子。这世界不公平。

别鹤闭上了眼，泪水串珠般涌出。那个曾活在阳光下，普通、迟钝、木讷而盲目乐观的呆瓜，竟然在人生最后一刻，狠狠体味了一把什么是歇斯底里，什么叫无力回天。

“开发过的脑机组织才能够承接仪控生物系统的调配。在此基础上，意识十分渴望回到过去，磁场电波与我的系统调配接轨，带你卷入时空回溯中就更简单了。”

“很好，小鬼，你配合得很完美。”

“去吧！”

先前被强制停止的过往幻视回到视线中，时光流转，金飞玉走。幻灯片不再前进，而是向后退到某一时间节点后，逐渐变成一片汪洋，别鹤越来越渺小，最后咕咚一声，粟粒般扎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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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差的工作术语虽然如料想中一样听不懂，但是具体内容与自己幻想中差距还是蛮大的。”别鹤揉了揉眼，从被窝中爬出来，身上套着暖黄色的棉绒睡衣，屋内落日灯开到最低档，泛着温馨的光。父亲走进来，将熬好的虾仁粥放在床边的矮桌上，搭配一碗自己最爱的秋葵碎抓鸡蛋。父亲细心的将筷子调整方向，码在托盘里。

矮桌和地毯上本来都是自己的漫画，别鹤目光巡视了一番，发现它们此刻整齐有序的放在床头柜。

“果然，头七还魂不仅会回到最想念的地方，见到最想念是人，还会以自己最舒适的状态。甚至连平时期待但不可能发生的也理想化的呈献在眼前。”别鹤心中大喜，不过下一秒又稍稍后怕，自己暗恋了那家伙将近六年，死的时候真有点担心头七是去那家伙身边看他的冷脸，那可真是暴殄天物，浪费这么好重温父爱的机会。

“幸好，幸好。”别鹤不禁开口庆幸。

“你再不下床吃，我就拿去喂狗！”代牧笙也不抬头，扔了一个抱枕到床边。

“咦？不是吧，这也能重温，父亲不会要给自己来个全套的吧？”

“拳套不用了，我直接送你一拳。”代牧笙说话间就凑过来，给儿子别鹤脑袋来了一记闷掌。

“啊！”别鹤泥鳅一般滑下床，坐在矮桌前，按了按脑瓜，但是思想没有跟上动作，“不是，我们这是，二鬼……相聚？不对！”

别鹤捂着那实打实发痛的地方，有点难以置信，“不对！”

“爸，我手机呢？”

“先吃饭！你还玩什么手机。”代牧笙嘴里这么说，却已经拿着手机吧唧一声扔到了别鹤脚边。

别鹤迫不及待按开屏幕：AS纪年141年3月23日。

“这是……我死前两年！”

——滋滋——滋——

“！”别鹤遽然，一个激灵差点撞翻了粥。

代牧笙按了下肩上的通讯机，余光扫了眼别鹤夸张的反应。

——滋滋——滋——直宣接收中。

——滋滋——滋——重要任务派发中，请高级工程师DT11312号重返总工程网澜蛛基地。以下是重复内容：重要任务派发中，请高级工程师DT11312号重返总工程网澜蛛基地。

代牧笙在通讯机第二次播报声中走向别鹤，摸了摸他柔软的棕栗色头发，又滑到前额探了探。“体温正常，把粥喝了，调好闹钟，明天你自己按时去学校。”

别鹤瞳孔微震，心有余悸，突然抓住了代牧笙的手。“爸！”

代牧笙俯视儿子，讶异的皱了皱眉，见他眼中明晃晃泛着不安，有点心疼。

别鹤看着父亲，手紧了紧，复又松开，低下头道：“没，没什么，爸，下个月我生日，你回来吗？”

代牧笙蹲下身，耐心道：“下个月给你带主城新一季的漫画，带很多。”

别鹤摇了摇头，“不是，爸，我不要漫画，你答应我回来就行。”别鹤端起粥，“回来给我煮这个粥喝。”

虽然儿子很少这样撒娇，代牧笙依然展现了慈父的体谅，伸手在别鹤头上揉了两把，“记得乖乖的，我走了。”

别鹤默默在窗前看着父亲代牧笙上了一辆黑色的桥车，车立即急吼吼穿过导桥，汇入干线，朝着城外方向驶去。

代牧笙的汽车消失，视线转交给了城市华灯，别鹤透过星星点点，看到了玻璃里自己的面容。深渊里的荧光重回脑海，所有碎片化的记忆越来越完整，那些暴戾的、温柔的、残忍的、慈悲的语言也越来越清晰，听得懂的听不懂的，一股脑如一捧咸腥味十足的海水，浇注进自己二十年来白水一般的生活。虽然接受无能，却不得不承认，那是真实可感的，每一个字，每一秒的感知，都十分清晰而强烈。

别鹤认为，它们真的已经发生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