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蓝从车库里走出来的时候,差点被那棵立在冰场正前方的巨大圣诞树晃瞎眼。
舞曲和投落在冰面上的光点都充满节奏地律动着,彩色的光芒从树根流向每一根松针,飞旋着的人们使它的颜色不断变化,水红变成靛青,又“唰”的一下变成钴蓝。方青蓝下意识想找伊萼罗,但人群中并没有他的身影。
他皱了皱眉,低头发了条消息,不远处立刻传来“叮”的一声。他这才发现伊萼罗就站在他附近,那棵大圣诞树的正下方的阴影里。可能是因为正好站在了一个卡bug的地方,圣诞树的颜色并没有因为他发生任何变化,而是随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在他脸上投下不同颜色的光。
伊大小姐的盘发大概是摔跤的时候散开了,软蓬蓬的后卷发在雪中乱飞着,让人无端感到温暖,他因为不久前的运动还在喘着气,面颊泛着很淡的粉红色,被灯打着倒真的有点像挂着霜的苹果。
他收到了消息,正好奇地打量着人群,但没找到冰场对面的方青蓝。
方青蓝停下了脚步,他看着自己吹出的雾气,又感到这几步无比遥远。有一瞬间他完全想把伊萼罗带回家,炒菜给他吃,然后把传递坏消息这个任务交给其他人或者AI——他对此本就没有天然的责任。但传递坏消息这件事在他的人生中投入了颇具分量的股份。他六岁的时候跑到路易斯医院试图开一张他爸爸的死亡证明带回去,十二岁在同一家医院他把医生的癌症诊断告诉了他妈妈。熟能生巧,他颇怀慈善心态地认为自己比其他人更擅长承担这份职责。至于AI,如郝之遥所说他是个守旧的老古董,至今仍然坚信世界上存在不适合AI完成的工作。
在他抬起头的那一瞬,福至心灵地,伊萼罗了看到了他,伊大小姐湛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抬着绑在冰刀上的靴子就要朝他走去。他吓了一跳,大喊了一声“别动”,提起公用的冰鞋套上,连绑带都没系紧,就“唰唰”两下横穿着冰场滑去。
方青蓝说自己在这方面有天赋并不是自吹自擂,他压根没刻意注意往来的人群、平衡的姿势、或者冰刀着地的感觉,他就像在平地上行走那样带着一阵风越过了鱼群似的人们,冲进圣诞树下,头顶的圣诞树在这一瞬间变成了纯白色,好像一场兜头而来的雪在眨眼间笼罩住了全世界。
方青蓝:“……”还挺适合报丧的。
他脚尖一扣,稳稳地停在了距离伊萼罗只有十厘米的地方,伸手轻轻托住伊萼罗的手肘,带着伊大小姐借着惯性的余力滑到了栏杆前,让对方扶着栏杆站住脚。
“拽紧了啊。”他没急着寒暄,蹲下来,上手就解起了伊萼罗的鞋带,“先帮你把这玩意脱下来。”
伊萼罗很明显是个乖学生,照着教程一根一根穿的鞋带,鞋面密密匝匝绑得能装水,最后还打了个死结。方青蓝埋着头解得特费力,以他那糟糕的耐心就差上嘴咬了,加上他蹲在冰刀上解鞋带的技术实在有点拉风,他明显感觉到有群闲人在围着看,他翻了个白眼,只能控制自己不像个撕小女孩鞋子的流氓一样对着伊萼罗的靴子又拉又扯、又啃又咬。
“那是个速解结。”不知过了多久,伊萼罗忽然在他头顶上轻飘飘地说,“把左边那根带子绕出去,再用力抽,就能解开了。”
“……”方青蓝绝望了,“你玩儿我吗,祖奶奶?”
伊大小姐抿嘴笑着,背靠着栏杆轻轻地转着冰刀:“我很好奇你能这样蹲多久啊。你像职业选手一样厉害,太帅了。”
方青蓝想发火,但还是算了。他闷不做声,吭哧吭哧地把伊萼罗的靴子脱了,期间他看到了几根在空气里乱飘的长长的白毛儿,才终于有了话柄:“大小姐,头发长了会跟猫毛一样飘得到处都是啊?”
“是呀。”伊萼罗仍然笑眯眯的,弄得方青蓝没辙。
“……这都快九点了。”方青蓝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你问问物业你家管道检修好没有?我直接送你回去吧。”
伊萼罗没说话。
“怎么了?”方青蓝挑眉,“准备付我打车钱吗?”
他怀疑以伊大小姐的善良单纯,下一秒就会掏出手机给他转账,然而伊萼罗却摇了摇头,答非所问:“你在烦恼,方青蓝。”
方青蓝掏车钥匙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能跟我说说吗?”伊萼罗温声问,“如果不方便,也没关系。只是你跟我打电话的时候还很正常,我有点担心。”
方青蓝痛苦地敲了敲太阳穴,心想倒也没什么不方便,就是说出来这儿就不止一个人有心事了。
他对报丧挺有经验,但对共情别人、照顾别人情绪没多少经验。不幸的是他来往多的朋友,比如李强生、伊千名之流,在没情商方面跟他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唯一能模仿的对象可能还是七八年前被他卸载的那个智能管家。
他咳嗽了一声,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呃,我爸死了。”
他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
伊萼罗疑惑地看着他,好像不理解他在说什么,但还是温柔地确认:“什么时候?”
方青蓝沮丧地说:“二十多年前?”
他们在尴尬中沉默,强烈的尴尬让方青蓝没发现圣诞树又卡bug了——自从他来了之后,这棵雪松就一直维持着暴雪过后似的洁白。
游客们仍然端着热巧克力在来来回回,伊萼罗冰川似的眼睛如同一台正在读取信息的机器,而方青蓝没有看到这一切,他还在试图找回他的舌头。
“接受这一切其实没想象中那么难。”他慢吞吞地说,“在智能管家给我弹消息的时候我感觉这完全是假的。我爸爸临出门时还承诺这周周末绝对会休息两天,结果两个小时后我就收到了一条私信,说他掉进锅炉里了,锅炉炸了没找到人,如果需要的话家属可以花钱把碎片买回去。哦,没你想的那么没人性,至少工亡补偿够买下那些锅炉碎片的——我就是短时间内没法相信这些事情。”
“我理解。”伊萼罗静静地说,他没有问方青蓝为什么突然要提一大串这样的话,“这是你讨厌AI的原因吗?”
“可能?”方青蓝耸了耸肩膀,“你看,很难理解不是吗?AI在评估我爸爸的技能以后认为他最适合做的事情是烧锅炉,因为烧锅炉这样的低端工作让智能机器人来做成本太高了。等锅炉把金属烧出来以后,我爸爸的同事会把它做出机器人,再让机器人去做组装储存器之类的高端工作,因为这个工作比烧锅炉更有价值,它就值得提供更高的劳力成本——机器人比人类更有价值吗?”
“从生产成本和创造价值的效率上来说,似乎是这样的。”伊萼罗轻飘飘地说。
“可能吧。”方青蓝说,“毕竟我爸爸最值钱的时候是拿到补偿金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已经和那些冶炼机器人的金属混在一起分不清了,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变值钱的吗?”
“方青蓝,”伊萼罗轻声说,“时间会让一切过去的。”
“是啊。”方青蓝笑着比划了一下,“其实我现在并没感到有多难过。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所以它有的时候会像幻觉一样,或者像挂水的时候扎针一样,‘刷’一下就过去了,然后你很惊讶地发现,好像过去得有点太快了,不应该这么快。”
“我看到过一个说法,”伊萼罗说,“外部流动的时间是一种时间,但人类心里的时间有不同的流速。你是哪一种,方青蓝?”
“我不知道。”方青蓝摇摇头,开了个玩笑,“但是郝之遥说我已经七十岁了,那就当他说的是对的吧。”
他说完后,停顿了一下,转身看向伊萼罗的眼睛:“那你呢?你看,你以前在医院里躺过很长时间——那很长吗?还是像梦一样只有一瞬间?”
“连一瞬间都没有。”伊萼罗轻声说,“但又像几千年、几万年那么久。”
方青蓝被他奇怪的形容弄得有点无语:“那到底是什么感觉?”
“‘没有感觉’是个更贴切地说法。好像在某一个瞬间知道了很多事情、很多东西、很多人,但是我好像一个都不认识。”伊萼罗忽然轻轻地抓住了方青蓝的手,让他停下了脚步,“——至少没有像认识你一样认识。”
搭在他手背上的两根手指是微微发冷的,但方青蓝愣是差点出汗。
“方青蓝。”伊萼罗注视着方青蓝,握着他的手指收紧了,接着他朝方青蓝靠近,额头几乎抵住了他的额头,那些凌乱柔软的发丝让方青蓝想到了柔软的动物皮毛,包裹着传递着某种温度——这一刻他感到彻底失败,弄不清到底是谁在抚慰谁,“告诉我吧方青蓝。”
“——我爸爸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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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