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壮志凌云的话后,最终还是回归到问题本身。
安庭站在细胞分离仪前,每一根手指都在轻轻颤抖。
他需要把培养基里的肾肿瘤细胞组织放进去,动用技术手段成功把不同种类的肾肿瘤细胞分离出来,用显微镜记录下每一种的特征和活性状况。
然后挑选出活性最高的那三种,作为他们实验里的“靶子”。
安庭拒绝了秦丞言想要替他的想法,实验里还有很多别的事情需要做。治疗药物因子还需要分解列出基因序列,而且还需要不断重复实验找到能够识别“靶子”的“导/弹”。
他不能把所有的压力都放在学长一个人身上,学长的善良和心疼是礼物,不是被当做理所当然逃避的借口。就算手疼又能怎么样呢?这是他自己做的选择,他必须坚强。
安庭深吸一口气,慢慢将手放进操作台上。
这是个精细的活儿,手部的微微颤抖无疑等于把难度番了好几番。安庭必须全神贯注,把所有的力气都放在十根手指上。
然后他感受到了一股异常清晰的疼痛感,像有人用锤子把钢钉一下一下钉进肉里。那些受伤的骨骼和筋脉尖叫着瑟瑟发抖,拼命震颤希望主人卸掉手部的力量。
安庭猛地打了个哆嗦,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后背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没事的,他闭了下眼睛,还可以忍,只有十五天,很快。
学校的仪器并不算顶尖发达,他一遍遍实验接着一次次失败,长时间的站立和高度集中让他的眼前变得有些花白。他沉默咬住了唇,夕阳投下的余晖把地上微微抖动的影子拉成窄窄一条。
坐在对面的秦丞言长久地看着安庭的背影,将想要起身走过去的动作连同手里的笔一起掰断。
实验室里另一个组不知道何时也全部回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充斥四周。他们这一半人多东西多,显得空间拥挤,另一半则显得空旷。这种情况下,突兀伫立的人就很显眼。
邱建修第八次从笔记本前抬起头,极为不屑地“切”了一声。
“也不知道在那儿装什么?不就是想上演悲情戏码让监测老师说点好话、多给几分么?真恶心。”
他小声鄙视了一番后,电话在兜里震了震,是傅然约他吃晚饭。
邱建修也看过那条热贴,但作为曾经的舍友兼兄弟,他可是知道傅然跟安庭在一起得了多少好处。他并不觉得自己哥们儿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相反,他觉得傅然特别牛逼。
事业女人两不误,他也就是没轮上这个机会。
两人用信息确定吃晚饭的地点,邱建修刚要收起电话时,余光忽然瞄到一抹白。抬头一看,原来是同组一个女生,正扭扭捏捏走向对面。
邱建修立刻瞪大了眼。
脸上画着淡妆,是很可爱的类型,邱建修见面的第一眼就上前套出了微信。
此时她走到秦丞言面前,轻轻附身,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锁骨,低头略微有些羞涩地开口问,“不好意思这位学长,我们组显微镜有点不太够用,可以借你们的用一下吗?用完就还过来。”
秦丞言冷静的向后退了一步,这个女人刚巧挡住了安庭。
女生的笑僵在脸上。
“在那边,自己拿。”秦丞言站起身,打算去洗水池冲一下手就去把安庭换下来,时间太久,怕那孩子的手受不了。
“可是.......”那名女生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手腕,“我搬不动呀,你能不能帮帮我?”
秦丞言的眉头终于拧了起来,他抽出手,眸色冷淡,“抱歉,我有洁癖。”
“........”
2号组有不少人视线交错落在这边,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女孩子受不了了,转身要走,忽然身后一声轻响,她眼前瞬间闪过一道黑影,下意识抬头,彻底怔在原地。
原来是安庭因为手部颤抖而将握着的笔掉在了地上,他下意识伸手去捞,身体却因为发虚而晃了晃。
秦丞言眼疾手快,一把将人从身后扶住,几乎把安庭整个儿圈进了怀里。
“还好么?”
从长时间高度集中的状态下猛地抽离安庭眼前都是花的。他白着嘴唇轻声说,“还好.....”
冷汗粘湿了他额前的碎发,粘粘地贴在眼角。秦丞言让人靠在自己胸膛,腾出一只手替他擦干了汗,把碍事儿的头发捋到后面,然后才带着人走到椅子前坐下。
女生像被雷劈了一样站在原地。
洁......洁癖?
“用不用去医院?”秦丞言蹲在他面前,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
安庭摇了摇头,他有点耳鸣,只能看见学长眸子里担心和启阖的唇。不想让人为自己担心,还偷偷想把不停发抖的手慢慢藏进背后。
但半路就被人强行攥住手腕捞了回来,秦丞言只看了一眼,立刻说,“我给江波打电话。”
江波是带着针来的。
秦丞言本想把人带回教职工宿舍,但为了不耽误进度,安庭坚持在实验楼里随便找间空教室,扎完后他还能帮学长做些记录数据的工作。
“不严重,”江波检查完后说出结论,“就是一下子用力过猛导致的,小安安你得学会循序渐进啊,别太着急了。我带了医用弹力绷带来,你带两天会缓解很多。”
之后江波还替他按摩了一下手臂上的穴位,安庭果然放松不少。
“谢了,请你吃饭。”结束后秦丞言说。
江波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客气啥,小安安也不是别人,咱啥时候有空不都能吃。医馆里还有事儿,我先走,你那个.....你晚上带人吃点好的,牛骨汤什么的温一温。”
他来的快去得也快,安庭从疼痛里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别多想了,”秦丞言低头看他,“想感谢等比赛结束再说。”
这一次安庭学乖了,他不再执着于单打独斗,也不再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他做了一份研究安排表,把十五天划分成一个个小时间块,严格按照表格里的内容去做。循序渐进,一点一点加大难度。
但他们人数少依旧是个硬伤,就算前期准备完全,还有秦丞言庞大的知识体系和恐怖的动手能力做支撑,但到完成第一个15天课题报告还是有很大距离。
时间不够,那就压缩时间。
两人每天凌晨四点半起床,要在实验室里呆超过二十个小时。
梦想装在脑子里的时候是豪情壮志的,是热血沸腾的。
但当完全付诸于实践时,就会变成无数个枯燥的日日夜夜,那些不断重复机械似的实验,一次又一次的失败都如同看不见的蚂蚁,成群结队爬进身体,一小口一小口吃掉心头的热血和脑袋里的坚持。
每天安庭睁开眼就是窗外暗无天日的样子,隔壁床的喻平睡得很舒服。接近深秋,连呼吸的空气都是冷硬的。
那种感觉像有无数只手把他拼命往床里按,跟他说,“别坚持了,再睡一会儿吧。坚持有什么用呢?你看你不做的时候过的也挺好啊。大不了不参加比赛了,你还是研究生毕业,未来依然光明。要不就休息一天,你都坚持这么久了,休息一天又有什么关系?”
但每到这种时候,就会有一条信息伴着震动而来,像一根稻草把他从泥沼中捞出来。
安庭晃了晃脑袋,点开微信。萤萤幽光驱散了一角黑暗,落在瞳孔里,仿佛一簇温热的烛火。
【秦丞言:给你带了早餐,还热的。】
后面还有张配图,是实验室窗台上养的一盆米兰开花了。黄色的,小小的,拥挤在一起,生机勃勃。
右下角还有学长不小心入镜的手,很白,手指修长,皮肤弯曲凸起的骨骼走向清晰好看,露出半截掌心颜色红润,看上去很温暖。
这只是个极其普通的凌晨,秦丞言也只是做了一件之前每一天都做的事情。可安庭握着手机,独自坐在床上,忽然就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