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旭让他进来,关上门后把毛巾取下来盖在了林过头上,“擦擦。”
林过条件反射地一把将毛巾摘下,段旭轻轻挑眉,“嫌我?”
林过赶忙摇头:“不是……我头发,脏。”
“那刚好,去洗个澡吧,淋雨容易感冒。”段旭把他领到卫生间,他刚洗过,水管里的水还是热的。
林过很少能洗到一个热水澡,每次水都一会儿热一会儿凉,他不敢说,被林建义听到了要打。
于是磨磨蹭蹭洗了一个小时,感觉自己全身都干净了才出来。
“衣服在门口,自己换。”段旭的声音是从卧室传过来的。
林过换好衣服过去找他,就看到段旭湿着头发,手下压着零散写了几个选项的练习册。
“你要学习我就……”
“等你等太久无聊,洗个澡跟大姑娘似的。”段旭把册子合上。
“大半个学期不来找我,我还以为等我回去你都不认识我了。”
林过坐在他床边,和坐在椅子上的段旭面对面,他摸了一下耳朵,“……我怕打扰你学习。”
段旭拿了条干毛巾盖在他湿哒哒的头发上,“今天就不怕了?”
林过仰头看他,突然说:“林建义说我妈不回来了。”
是因为这个。
段旭脸上淡淡的笑有了几分僵硬,他坐回椅子上,“可能胡说的吧。”
“她真的不回来了。”林过虽然一直不肯承认,但这理儿他懂。
段旭紧紧抿着唇,片刻后说:“之前我听我妈提过一嘴,当时想着不太确定就没跟你说。”他转头看林过,有些担心。
林过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没事儿哥,我早就感觉到了。”
林过妈每年回来都是敷衍了事。
林过总盼她回来也并不是因为她对林过有多好,只是她在的时候,林建义不敢打他。
她嫌吵,就会骂林建义,林建义爱她,就会停手。
这种感情太过扭曲。
他的家庭像一个畸形的容器,承载的一切都是畸形的。
关于亲不亲生这个问题,林过总在思考。
他长得像他妈,不怎么像林建义。
所以林过觉得,他大概是他妈亲生的,但不是林建义亲生的。
大概是因为“爱屋及乌”这种情感林建义并不具备,所以哪怕再爱她,她的儿子也照样打。
林过没有办法理解。
他现在也并不想理解了,他对林建义没有感情,一点都没有。
大概对他妈也没有,亲情这玩意儿对他来说就是扯淡。
段旭抱了他一下,说没关系,以后哥带你走。
林过觉得他的声音离自己很远,他听不真切。
段旭写题的时候林过就坐在旁边看。
“这么盯着,看懂什么了?”段旭问。
林过诚实地摇头。
他什么也没看懂,他根本就没有看题,他从头到尾看的都是段旭这个人。
“今晚住这儿,明天我休息,送你回去。”
他们单休,明天是周日。
段旭带林过去吃了个牛肉面解决了晚饭,吃的时候林过问:“你平时都吃这个吗?”
段旭从兜里摸出一张饭卡,“学校有食堂。”
晚上林过睡得很踏实,好像是很久都没睡过这样沉的觉了。
隔天一大早段旭接到了他妈的电话,上来就问:“果子是不是去找你了?”
她语气很急,但段旭并不紧张,“嗯。”
“你今天休息吧?赶紧把果子领回来,他爸出事儿了。”
段旭回头的时候就看到林过坐在床上盯着他看。
房间里很安静,电话里的声音林过听得一清二楚。
段旭捏了一下拇指,关节响了一声,“听到了?”
“嗯,听到了。”林过很平静地下床,到卫生间,拿起段旭昨晚给他准备好的牙刷拆开,纸杯接了点水,沉默地洗漱。
段旭站在门口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也摸不准林过对林建义有没有感情。
林过很快结束,把卫生间让了出来。
他换上了自己昨天的衣服,把段旭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
林建义死了。
喝多了掉井里死的。
尸体周围围了一圈邻居,林过蹲在边上看着林建义终于平静下来的脸。
突然觉得其实也有点像。
邻居们安慰他,说让他不要太难过。
还互相聊这个事儿,说大人死了小孩一个人多可怜。
只有林过呆呆地看着。
他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段旭走到他旁边,悄摸塞给他一个小瓶——眼药水。
“哭一下?”段旭说。
林过没忍住笑了,周围邻居投过来的目光变得诡异,段旭赶忙说:“想哭就哭吧,别笑了。”
邻居们又是一通叹气,说这孩子可怜啊,都吓傻了。
傻没傻林过心里最清楚,他是真哭不出来。
一个天天有事没事就对自己施暴的人,林过真没那个闲眼泪为他流。
后续的事情是警察处理的,林过也被带去做了笔录。
*
林建义死了就一件事麻烦,林过上学的开销彻底没来路了。
那一屋子家具和零零碎碎的东西林过托段旭爸妈帮忙卖掉,钱归他们,他一分都不要。
林建义没存几个钱,林过翻遍了家里就找到了一千块钱现金。
林建义没有银行卡,他那几个钱划不来存。
段旭问他要读书吗,自己这些年也攒了些奖学金。
林过对读书没有兴趣,林建义活着的时候是不敢,林建义死了是不想。
“那你跟我走。”
也许是小孩思维,说风就是雨这一点在林过身上也有明显体现。
只要段旭允许,他就跟。
段旭妈不太愿意,“你能在食堂吃,果子不能,你们饭都没办法解决。”
林过在家收拾东西,段旭对他妈笑了一下,“妈你知道我,一般事儿上我都没意见,但是我认定的事儿,拦不住。”
父母对自己儿子的基本了解还是很有的,段旭从小到大都很乖,他们说什么是什么,但轴起来大人也的确拿他没辙。
段旭妈很现实地说:“咱也是穷人家,多一个孩子多一份负担,妈是个自私人。”
段旭看了一眼林过家的方向,目光中显而易见的柔软,他低了低头,轻声问:“我的饭分他一半行吗?果子好养活,给口饭就能行。”
*
晚上林过跟着段旭回去,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妥当之后就坐在床边陪段旭写作业。
段旭起初怕他无聊还会和他聊几句——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啥作业写到现在还写不完?”
林过很乖地复述:“那你为啥到现在还写不完?”
段旭手下没停,“因为我作业好多啊。”
林过被他的语气逗笑了,“哥你考第几名?”
段旭说:“月考第二十一,期中第十三。”
林过眼睛亮了亮:“这么厉害呀。”
段旭:“我还以为我得考第一你才夸我。”
后来发现林过实在是安静得很,段旭也就不主动说话了——作业是真多。
食堂是允许外带的,不过很粗糙,多刷一毛钱给个小塑料袋。
但说是分一半儿,段旭怎么也不可能把林过饿着,打包了两份回家一起吃,食堂饭菜便宜,他倒也不心疼。
但林过心疼。
他把一千块钱全给段旭了。
这还不够,一连几天都是趁着段旭去上课跑出去一家店一家店串,问人店里需不需要人。
可人家需要是需要,但一看这么大点儿的童工,这哪敢招。
各家非常统一地将林过赶走了。
约莫过了一周,有个看着也就刚成年的女孩看着林过可怜,就问他帮忙送送外卖干不干?
林过眼睛瞬间就亮了,说行。
女孩想了想说:“我家店生意不红火,点的人少,我一天只能给你十块钱。”
林过不假思索地同意,女孩还愣了一下。
她笑了一下说:“有人问你就说你是店长的孩子,给家里帮忙的。”
这慢慢入了冬,北方的冬天外面可谓冰天雪地,气温零下十几度,林过每天跑得不见影子,中午有时候回来的比段旭还晚。
小脸儿冻得通红,进门暖半天才能缓过来。
怀里抱着瓶果汁,塞给段旭,说是今天跑的多,老板给送的。
段旭知道他这“工作”,“这天儿冷成这样,你们老板也不给你涨涨工资。”
林过捂着脸笑,坐下和段旭一起吃饭。
段旭把果汁放在他面前,“我不能喝。”
饮料对林过来说是宝,他圆溜溜地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段旭:“为啥呀?”
段旭指了指脑袋,“听说喝了会变傻,我这脑子里留着考清华呢。”
林过惊讶地张了张嘴,“啊?”
段旭若有其事地点点头,“嗯,真的。”
林过想了想,拧开喝了一口,呆呆地说:“那还是我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