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电视是老古董了,屏幕不大,却背了个厚重硕大的壳。祝玖插上电源,掀开白色的防尘布,从沙发地下掏出遥控器,试探按了几下。
电视发出“啪嗒”的脆响,屏幕闪过一道白光,随即跳出一片雪花点。祝玖盯着闪烁的画面,拿起遥控器继续调台,可连续按了几下,屏幕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有高频电流声在静谧的房间里回响。
祝玖走上前,在电视的侧面轻拍了几下,每一下都让电流声更尖锐更刺耳,带着干涩又冰冷的刺痛感钻入耳朵,让人越听越烦躁。
她皱着眉又拍了一次,这次力气更大些,手掌都震得微微发麻。
就在最后一下落下时,屏幕突然一阵扭曲,像被揉皱的水面,紧接着一个模糊的画面跳了出来。
茂密的丛林,似有迷雾轻绕,隐隐传来鸟鸣虫啾。
画面闪烁着不稳定的光,边缘不断扭动,像是被水流冲刷着,显得飘忽不定。
祝玖屏住呼吸盯着屏幕,指尖悬在遥控器上,紧张得不敢动一下,生怕这来之不易的画面又化作雪花点散去。
过了一会,画面逐渐稳定,四个鲜红的毛笔字“长寿之乡”缓缓从画面中央浮现,笔画粗重有力。
悠扬的古琴声伴随着画面流淌,然而每当琴声行至柔处,却总被滋滋啦啦的电流声撕裂开。
随后,古早的男播音腔响起,声音低沉缓慢:“你是否时刻担心,有限的生命随时都要结束?”
“来这里,忧虑将与你无缘。”
画面一闪,明暗交替中出现了几处风景奇观的照片。
“地磁养身。”巨大溶洞中,粗壮的石笋和钟乳石被灯光照的五颜六色。
“奇观环绕。”幽深的地下暗河,河水散发着梦幻的荧光蓝。
随后画面切换,俯瞰一片绵延的森林,层层叠叠的树冠如一块绿毯铺展至天际。森林的中心处,一片浓绿骤然断裂,塌陷出一个巨坑。
中心的黑暗处隐隐有什么在流动,但由于画面太过模糊,只能看到让人不安的黑暗。
伴随着画面,广告词还在徐徐念着:“空气中似乎蕴藏着长生的秘方。”
“这里有上百位百岁老人,他们耳聪目明,健步如飞。”
画面回到溶洞中,一个老人静坐在洞中央。
“想揭开长寿的奥秘吗?”说到这一句时,声音突然变调,低沉到仿佛能和内脏共鸣。
古琴声戛然而止,只剩刺耳的电流声嘶啦嘶啦响着。
老人身形僵直,面无表情,松弛的皮肤像融化的蜡,松松搭在骨头上。
突然,另一个老人在他身后骤然出现。
紧接着,两个,三个,更多身影如贴图般出现在在老人周围,他们像是从溶洞的阴影里生长出来的瘦弱树枝,又像是被强行从地面拔出的枯萎根系。
人数逐渐增多,屏幕的画面开始轻微颤抖,信号时断时续,老人们的身体随着画面的闪烁逐渐互相挤压、重叠,轮廓之间的界限开始模糊,原本分离的个体像被湿泥般揉捏在一起。
“吱啦”一声,画面剧烈扭曲,刺目的电流纹理闪烁不定。
老人们的身体已经完全融化纠缠在一起,融合成了一只的怪物。
怪物的身体缓缓扭动,无数手臂像枯枝般杂乱无章地摆动,朝向四面八方的头颅试图引领那硕大的肉块移动,却被不同方向的挣扎力量束缚住,只能在原地徒劳蠕动,发出低沉而痛苦的呻吟。
“啪”的一声,画面彻底中断,陷入漆黑。周围的空气像是被抽空了一般令人窒息。
几秒钟后,画面恢复,碧绿的山林间矗立着一块寿山石,石面上被鲜红的颜料书写了一个巨大的“寿”。
屏幕中央缓缓浮现出电话号码,播音腔再次响起,低沉而厚重,像是在刻意拉长每个音节,带着一种诱导性的力量:“现在拨打电话,仅需五十元,三天两晚,专车接送,包吃包住。”
“一次旅程,也许会改变你的生命轨迹。”
总算是等到了,祝玖迅速掏出手机拨打屏幕上的号码。前几位数字都输入的很顺利,偏偏就在最后一位时,她的手指像是突然不受控制,总是输错。
祝玖眉头紧皱,再试一次,仍然错。
心头一股无名火冒起,她不信邪地试了十几次,手指和那数字像是两块同极磁铁,每次快要触碰到时,手指就被看不见的力量弹开,落到错误的数字上。
屏幕上红字在闪烁,仿佛是冰冷的嘲讽,滋滋的电流声好像永远不会停,逐渐演变成一种根植于脑海中的混乱噪音。
祝玖的心跳逐渐加快,焦虑与愤怒交织成一股难以抑制的情绪,让她猛地将手机扔向电视。
“砰”一声,屏幕裂开,手机也报废,祝玖喘着粗气,捂着耳朵缓缓下蹲。
总在耳边缠绕的电流声突然停止,周围安静的像陷入了真空。
铃声倏地炸响,将祝玖吓了一大跳。
她捡起手机翻来覆去看了看,确实已经报废了。四周巡视了一圈,铃声竟然是从电视里传来的。
祝玖吞了下口水,缓缓走近电视,随手拍了拍电视厚重的外壳,没想到那铃声立时便停了。
一个年轻的男声响起:“欢迎致电易雕旅行社,请问是咨询长寿村三天两晚的行程吗?”
祝玖精神一振,怒火瞬间窜起却又被她强行压下。她深吸一口气,回复道:“对,我要报日期最近的团,今天有团出发吗?”
孔奶奶和曲爷爷还在他们手上,她不能激怒他们。最好就是她也去,亲自把老人们带回来,再投诉这个旅行团。
电视里那人却好像没听到她的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长寿村拥有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天坑是这里的特色景观。在旅行中,我们特别安排了天坑探索项目,您将有机会亲自深入天坑深处,了解这一奇特地貌的形成,并参观奇异的自然景观……”
声音沉稳而缓慢,原本因碎屏而停止运行的电视屏幕突然亮起,伴随着他的描述开始切换的画面,幽深的丛林笼罩在薄雾中,巨大的天坑如张开的深渊大口,几条绳索从坑口垂下,逐渐消失在模糊的黑暗里。
听到这里,祝玖更生气了。
老人的身体哪经得起折腾,这种吊上吊下的项目对年轻人来说是刺激,对老年人来说可能是致命的!
那人还在说着什么,字句清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像钝器一样一下一下敲击着祝玖的神经。
她听不下去了,上前抓着电视大喊:“我说我要报名!你们在哪里?现在就来接我,或者我自己去!听到了吗!”
还没说完,祝玖脚下传来一阵猛烈的颤动。她浑身一僵,下意识地伸手死死抓住电视边缘,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怎么回事……”她刚想站稳,地板突然发出裂响,紧接着,她脚下的地面猛然塌陷。
失重感突然袭来,祝玖来不及叫喊,身体迅速坠入黑暗。
四肢在空中胡乱挥动却抓不到任何东西,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与耳膜炸裂般的压迫感。
坠落间,她下意识地翻身,目光向上寻找依托,却只见电视最后的光点如鬼火般静止在原地,只有她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咚咚——”几声敲击响在耳边,祝玖惊醒,灵魂像从高处猛然坠回身体,胸口一阵发闷,手脚还带着未褪的虚软。
一抬头,语文老师正站在她的桌边,手里卷起的书正不轻不重地敲着她的课桌。
空气中弥漫着印刷卷子的油墨味,天花板上吊着的老式风扇吱呀地转动,转了很久却依旧带不来一丝清凉,只叫人心烦意乱。
窗外的梧桐树枝叶繁茂,在明媚阳光的照射下,绿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枝叶的影子摇摇晃晃地落在窗户上,像一幅水彩画被风吹散了边。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教室,为坐在窗边穿着黑衣服的同学镀上浅浅的金边。
然而没人在意美得像画的这一幕。
对学生来说,夏季午后的课堂,潮湿,沉闷,热气向上蒸腾,困意蔓延,想办法眯一会又不被老师发现才是重要的。
然而只有祝玖真的撑不住睡了过去,成为了儆猴的鸡,被拎着站了起来。
老师瞪了她一眼,随后转身,踩着一阵不紧不慢的节奏回到了讲台。
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并排写了两个变形的“木”,像是画了两个小树枝,随后在下面画了一个“火”的符号。
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老师转过了身,“今天我们来学习一下甲骨文。”
“象形文字,看着图像就能轻易知道其含义。”她伸手点了点黑板上的符号,“两个木,象征柴木,下方的火,象征燃烧。合在一起,便是‘焚’。”
祝玖隐隐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她好像正在做一件重要又紧急的事,但是闷热的空气和老师单调又催眠的语调,让她的大脑仿佛塞满了棉花,思维变得迟钝,只想把头栽倒桌上睡觉。
“文字的出现,对于人类有着极其深远的意义。”
“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文字打破了思想的混沌,过去只能依赖口耳相传的经验和规则得以长久流传。”
祝玖感觉头已经有千钧重,老师的话已经带上回音,从左耳进去,没有任何停留就从右耳溜出。
“然而,文字无法完全涵盖古人所见、所思、所感的全部内容。那些复杂、玄妙、不易言表的存在,终究被排除在符号之外。”
“它记录了秩序,却也掩盖了混沌。它塑造了人类的认知,却也使人类对世界的认知逐渐被规范和固定……”
祝玖闭上了眼睛,世界陷入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