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山从噩梦中惊醒,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轻轻喘息。
从前即便做梦,也总是美梦,不是梦到啃着香喷喷的鸡腿,就是把地瓜从谈绾手里成功抢了过来,再要么就是梦到自己成了大理寺首席仵作,变成了如师父一般名动天下的人物。
会有很多很多的钱,会有一桩不大却温馨的宅院,会有师父和谈绾还有自己,会有一个家。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梦也没有了。
他独自在这森冷的府衙深处,一座孤孤单单、冷冷清清的小院子,听说不久后还会有新的仵作搬进来,占领他曾经的“家园”,他的栖身之所。
他如今还会再烤师父爱吃的饼,也学着师父的样子抽了几口烟,可那烟锅子太呛,一口就能让他淌下泪来。
虞山觉得,自己终究是不行。
那柄朴刀就放在床头,他竟没有拾起它的勇气。
可为何没有拾起它的勇气?
那柄朴刀已经被他磨了许久,磨得虞山双手都起了薄薄的茧子,想来若是在这暗夜里拔刀,那雪亮的刀锋必会照彻长夜!
他的侧脸亦被刀锋映衬着,华光四溢,像这暗夜中的一颗萤火虫,有着微弱而坚定的光芒。
虞山便把那朴刀放在膝头上横着,扯了一根白布,一圈一圈缠在额头上。
双眸如同刀锋一般雪亮。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已经盘桓了许久,已经深深刻入他灵魂深处。
他别无选择。
长夜未央,上官府邸灯火通明。
谈绾走到一半,见远远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便有人来搀她,一路把她扶到萧念念房中,只见她已衣衫整齐的坐在花厅之中,青丝不乱,妆容齐整,正端着茶盏子微微抿着。
地上跪着的,正是裴还卿和那黑衣人。
见她浑身软绵绵的模样,萧念念不禁掩唇淡笑道:“正赶上一处好戏,快坐吧。”
谈绾舒了一口气,便在一旁坐了,冷眼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人,一言不发。
丫鬟仆妇站了满厅。
半晌,上官萧氏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一旁几案上,寒声道:“我自问一向待你二人不薄,何故背叛于我上官家?”
在场人虽多,可一声不闻,谈绾心知萧氏脾气虽好,可御下甚严,府中连偷鸡摸狗的小贼都少有,何况此等背主反叛的东西?
“人来!”萧氏扬声道,“把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拖到院子里去,摁住了打死为止。”
裴还卿闻言眉心微颤,抬头道:“姐姐?姐姐当真是要我的命?”
上官萧氏冷冷道:“你既与我姐妹相称,又是闺中旧友,我待你便与别人不同,一向我有的你便有,众人报我不合规矩,我也未曾理会一次,大人在家的时候也是和言细语,从来没有怠慢过,你既为府中妾室,便是我上官家的人,此番却吃里扒外,实在可恶至极!只怕我若放过了你,你可有一日会要我的命呢。”
那黑衣人只知伏在地上,浑身抖个不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左右立即上前,捉住两人手脚便往外拖,那裴还卿便扬起头似笑非笑道:“姐姐说我是上官府的妾,可我也从未真正被大人当成这府里的人过,大人和夫人待我虽好,可这般客气疏离,又岂是做家人的道理?还不如这样打得骂得更来得畅快些!”
“你——”
萧氏不禁气结,一拍桌子喝道:“给我摁住了打!”
“姐姐要打,就一定要打死了我,这样我便从此解脱了,否则这一世也只是做妾的命,比不得姐姐金尊玉贵,十全十美的人生。”
裴还卿淡淡说了一句,甩开左右,自己拂袖而出,在庭中直直的站了。
鞭子立即上身。
谈绾见那一下一下的打下去,心中一动,侧头向萧氏道:“姐姐若真打死她,怕是不妥。”
“你也替她求情?”萧氏拧眉。
“她们偷到信件,背后必定还有主谋,何不将她们圈禁起来、再细细查问?”
萧念念冷哼一声:“先教训一顿再说不迟,受了这一顿鞭子,若有命,咱们再计较。”
裴还卿咬牙忍耐,一声不吭,那奴婢却没有这等耐受力,很快被打得鬼哭狼嚎,血肉模糊,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
左右便看了主屋一眼,萧氏咬牙道:“打死她,不许停!”
那人会意,便连下死手,那奴婢挣扎数下,便不动了。
“停!”
萧氏缓缓起身,踱步到门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院中,裴还卿仍旧站在原地,身上脸上满是鞭痕,血迹模糊,抬头微微一笑:“姐姐喊得早了,贱妾还没死呢。”
萧氏彻底被激怒,挥一挥袖,正待下令继续,却见苏汯宽衣大袖,匆匆而来。
谈绾见他来,一夜悬心终于放下,便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可此事若由他接手,就从寻常闺阁小事、家宅内斗,变成了一桩牵连朝中官员的案子。
那死了的自拖去掩埋,活着的便被苏汯连夜送到刑部大牢关押起来。
刑部大牢谈绾也是来过的,此番熟门熟路,便找着严华求他带路,却见他神情严峻,便笑道:“严大人想是最近公务有些不顺?”
“师大人亲自过问此案,如今倒没我什么事了。”
谈绾不禁挑眉:“刑部师令月大人亲自过问?为何?”
“唔,”严华点点头,“听说谈老过世,师大人也很是难过。”
原来如此。
“师大人和我师父,是旧交?”仿佛从前听师父提起过一回,可也从没见过他们有什么往来。
仿佛某种心照不宣。
见她幽幽出神,严华轻叹道:“节哀。”
节哀。谈绾一笑,若哀不能节,又当如何?
穿过一条阴暗的走廊,便见苏汯身着朝服,头戴朝冠,腰悬美玉,正四品八稳的坐在审讯室内的桌案之后,面前搁着一沓信件,一方砚台,此外只有一盏茶,正散着丝丝袅袅的热气。
“这么大热的天儿了,大人还喝这滚滚的茶?”
谈绾一笑,把油纸包的糕饼搁在他身前,便在侧边寻了张凳子坐了。
“晨光还早呢,如何喝不得。”
见他这副官样,谈绾便转头去看吊在一旁的裴还卿,经过一夜刑讯,此时她已经昏迷过去,十个水葱般的手指红肿破烂,凤仙花汁染红的十根指甲根根都被连根拔起,血肉糊涂,乌发披散,掩盖了那张绝色的脸庞,从腰部往下,锦绣华裳犹在,可已碎烂得不成样子,鞭伤烫伤痕迹斑斑。
从前没有亲眼见过他这般手腕,谈绾一时心里也突突打了个颤。
苏汯坐在这暗室之中唯一有阳光透入之处,显得面庞格外苍白俊美,亦不嫌这刑徒囚室腌臜糟污,便打开油纸包细细的吃糕饼。
“她可说了什么?”
苏汯摇头:“没什么值得听的。”
看来她是说了,只是吐出来的东西也并不比他知道的更多。
“那,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杀了?”
他挑眉望向她,倒像是在询问她的意见。
“以什么罪名?”
“结交朝臣,刺探情报,再不济,她如今是上官家的人,交给念念处置亦可。”
谈绾冷笑:“她死我倒没什么意见,只是不甘心罢了。”
“唔,绾绾有长进,”苏汯笑道,“那就放长线,钓大鱼。”
“他真的会出手?”
谈绾有些不信,那般恶魔厉鬼般的人,会为了一个弃子挺身而出?
“那要看他怎么想了,如果他想弄清楚这些信件里到底有什么消息呢?”
见他笑意深湛,谈绾便知这又是攻心计,不料一旁裴还卿幽幽醒转来,呻吟似的微微挪动:“他不会来的,不管为了什么,他都不会……以身涉险。”
“为何笃定?”
苏汯眸光一闪。
“他从来……都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
仿佛幽怨,又似是叹息,裴还卿脸上缓缓淌下泪来。
“还记得之前在闻筝馆的时候,也是我们三个人,你还记得那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么?”
“……”
“你说,你渴望的是离开,渴望过一天念念的日子,渴望自由,怎么如今又都忘了呢?”苏汯顿了顿,续道,“叫我好生失望。”
“大人精力好生旺盛,这般亲自动手,刑讯一夜,竟然毫无困倦之意,还记得这些前尘往事,奴家端的……佩服。”
“时日还长着呢。”
苏汯眯起眼。
“你们若是想用我把卫英引出来,那就太天真了,我就是真的死了,以他的心性,只怕连一滴泪都不会流,哪里还会跑到你跟前来自投罗网?”
“未必吧。”
话音未落,便见严华匆匆而来,谈绾立即起身,抑制不住的紧张:“人来了?”
严华摇头:“没有,但是——”
他欲言又止,却把一个一寸长的小布包搁在桌上,这布条子显然是从衣物上撕下来的一截,谈绾看那面料甚是熟悉,心下便是一紧,想看看清楚,却被苏汯拦住,他摇了摇头,自己将那布条子挑开。
竟然是一截血肉模糊的断指。
谈绾双腿一软,便坐回椅上,直欲作呕。
“卫英送来的?”
苏汯扬眉,看向严华。
“没见着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了门口,方才底下兄弟捡着便来报我,这——这料子不一般,是大理寺仵作专用的,能防毒避水,等闲人是没有的。”
微微点头,苏汯便拧眉看向谈绾,眸光中不无担忧。
半晌,谈绾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汯转回头,寒声道:“这是大理寺仵作虞山的,他在卫英手里,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