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垣点头笑道:“自是我指证的白家,不过也不是指证了白家,就不能再指证他人了,三司也有断错案子的时候,兴许真是冤枉了白家二郎,凶手另有他人呢?”
“岳父大人!”
卫英拧了拧眉。
沈垣却不看向他,只低头饮了口茶。
“……听你方才说,想接手闻筝馆的生意?”
卫英戒备的看着他,直到老狐狸轻轻吐出两个字:“做梦。”
不禁大怒。
却不等他发作,沈垣便轻轻挥了挥手:“请进来!”
卫英拧眉看去,来人一身粗布衣衫,一双布鞋已经被雨水打湿,身板枯瘦干瘪,还耷拉着一双八字眉,正是大理寺仵作谈清月。
“这是?”
卫英扬眉。
沈垣眼里闪着精明的猎人般的光,微微笑道:“你不认识,我来介绍介绍,这位便是大理寺极有名望的仵作,姓谈,三司都尊称一声谈老。”
卫英便搁下酒盏,沉声道:“您这是何意?”
“……”
“沈大人请小人前来此处,不知是为何事?”
谈清月向卫英行过礼,便问沈垣。
“上次在大理寺,便是这位仵作秉持公义,不愿指证白梓岚,你不是心中正好奇是何人有此等风骨么?我便请谈老前来,你们当面一叙,如此不是极好?”
沈垣似笑非笑。
卫英眸中划过一抹厉色,抬头死死盯住谈清月:“久仰,久仰,闻名不如见面,您不愧天下第一仵作的名号。”
“——谈老认为杀死于清的另有其人,你不想问一问,谈老觉得是谁犯的案子么?”
“不必了吧?”
卫英一面笑,一面暗暗握紧了袖间的刀。
沈垣不禁又是一阵大笑。
笑罢却看向谈清月,眼神仿佛在看一条死狗,冷笑道:“想来谈老必定不知这是何人?不如我来为您介绍一二,这人生父本是前国子祭酒裴正源的故交好友,却为了保全自己,转而求娶了我的女儿,明明与裴正源的女儿已有婚约,却弃如敝屣,这是不义,娶便娶了,我虽不愿,不过拗不过女儿一心一意要嫁给他,不过他朝三暮四、眠花宿柳,又转头与裴还卿牵扯不清,这是不忠,明明与我已成翁婿,多少年来却从未承欢膝下,这是不孝,如此不忠不义不孝之徒,却与我说要接受一桩极要紧的生意,谈老,不如您来评评理,这事究竟能不能许他?”
“……”
谈清月一边听着,一边出了一脑门子汗。
“——这人姓卫名英,如今是穆王赵佖新娶的卫王妃的亲哥哥,他以为妹妹攀了高枝,自己也能飞黄腾达,便杀人嫁祸,还不知死活的蹦跶到了我跟前,您说此子是不是也太嚣张、太跋扈了些?殊不知朝廷命官是能轻易杀得?一朝东窗事发,便是官家也留不得他的命,莫说是区区一个亲王了。”
“……”
“沈大人,这——”
谈清月不免往后退了半步。
沈垣却不看他,只是意态甚是悠闲的看着对面已经浑身僵硬的卫英。
“我一番好意帮他收了此事首尾,他却还不知好歹,是不是得寸进尺,欺人太甚了——”
“岳父大人——!”
卫英死死的盯着他,牙关咬得嘎嘎作响,似是愤怒已极,恼恨已极。
“如何?我哪一句说得不妥,哪一句说得不对?你大可请谈老做个见证,请他来分辨分辩,你说呢?”
风雨凄苦。
谈清月忽然叹息一声:“二位大人已经陷得太深了,怕是此生已难回头。”
说罢便闭了眼,双掌合十,行了一回僧门礼。
卫英霍的站起来,盯着沈垣,半晌,却移开眸光,猛的从袖中抽出软剑,向谈清月刺去——
人生便是一步错,步步错。
可是事已至此,他又被沈垣逼到了绝路。
事已至此,他决不能让此人活着走出这里。
长剑刺来,谈清月却睁眼,变合十为掌,以一双肉掌夹住剑身!
接着双足一点,身子便往后掠去。
卫英不料他功夫绝佳,更是下了杀心,手腕微动,软剑便发出一声嗡鸣,在掌中旋转起来,顿时——血肉飞溅!
也不过削去几块皮肉,谈清月便低喝一声,掌心使力,再度封了那闪着银光、如蛇吐信般的剑影。
两人便僵持一刻。
一旁沈垣轻笑一声,好整以暇的掸了掸衣衫,便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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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汯赶到临河揽月楼的时候,已经只剩谈清月一人躺在地上。
厚重的地毯被鲜血浸湿,谈清月意识涣散,口鼻流血,两只手鲜血淋漓,几乎只剩白骨。
“谈老!”
苏汯心中大痛,立即便要把他抱起,送去就医。
不料谈清月却摇了摇头:“不必了!”
一说话,便有血沫子不断从嘴角斜溢而出。
除了双手已废,胸腹也被利刃刺穿,足有四五处对穿伤,确是无救了。
想起谈绾,苏汯只觉心中一颤:“您坚持住,不然我无法和她交代。”
他便抱起这干瘪老头要往外走,谈清月却喘息着低喝一声:“——住手!”
到了这般境地,他倒还是这般脾气。
“别动了,你仔细听我说几句话罢了。”
“……”
苏汯眸中隐现泪光,便寻了个平整地将他放下,恭恭敬敬在一旁跪下,叩头道:“师父!”
“……”谈清月一笑,“你又不是我徒儿,凭什么喊我师父!”
不待他答话,他便努力动了动手腕,喘息道:“杀于清的人,叫卫英!”
“我知道。”
苏汯点头。
“好,好,”谈清月便点头,“老头子知道,你是个好样的,好男儿!可——小绾还小,她看起来大大咧咧,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其实心思太细,容易……容易受不了,你要防备着,别让她冲动。”
“好,我答应您。”
“还有几件事,要和你说说——虞山,虞山的父母当年是因我经手的一桩案子,送了……送了命,所以这些年我总是偏着他些……以后……拜托你,照看他一二。”
“好——”
苏汯点头。
“今日沈垣本是……找小绾来此的,我没告诉她,便来了,怕她……”
闻言苏汯便再难抑悲痛,多年没有湿润过的眼眶,渐渐被泪水濡湿得模糊:“您于谈绾、于我家都有大恩!喊您一声师父,确是我高攀了!”
谈清月闻言便笑了笑,微微用胳膊指了指衣襟处,苏汯便拿出来看了,却是沈垣写给谈绾的一封信,信上确是沈垣亲笔,邀她至临河揽月楼一见。
手指便捏紧了信纸。
“好孩子,你把信烧了,别叫她看见,不想……不想她后半生都活在愧疚痛苦中。”
“好!”
苏汯艰难的点了点头,伸手抱紧了他枯瘦的肩膀。
话至此处,谈清月意识已经涣散不清,喃喃的道:“小绾……小绾总是怪我,怪我太过明哲保身,遇事……不能坚持公义,到底是死在这两个字上,也能对得起师父这两个字了……当年,当年我的师父也是这般护着……”
他声音便愈发微弱,苏汯摇了摇他的胳膊:“师父!”
“师父!”
“师父!”
猛然间,似是回光返照似的,谈清月忽而睁大了双眼,看向苏汯,却似透过他看着旁人一般:“小僧受张施主点拨,方知人间疾苦,便入红尘为众生解惑,此番恩怨了结,当归——”
便断气。
过了许久,苏汯从地上站起来,借着烛火烧掉了那封信。
门外。
谈绾咬着牙,指甲死死抠进了门框,鲜血长流。
泪眼朦胧。
师父说,杀死于清的人,是卫英。
师父说,她不能冲动。
师父说,要好好照顾虞山。
师父说,沈垣原本是要找她的。
师父说,他终于对得起师父这两个字了。
所以她不能冲动,也不能让师父知道她知道了什么,不能让师父走得心不安。
于是她守在门外,不敢进门,她以为自己不进去,就能一直听见师父和苏汯说话。
就像小时候和虞山一起,偷听师父和大人们说话,那轻声低语,温柔了整个冬天。
可是师父说的话,还可以再长一点,哪怕多说几句也好啊。
可是师父真的走了,不在了——是永不可能再存在在这世间了!
她猛的醒过神来,冲了进去,一声凄厉的叫声便响彻云霄。
苏汯一把抱住她:“乖,乖。”
她要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却不知到底是想挣脱什么,哀哀哭求,有如悲鸣。
苏汯却下了死劲似的抱紧了她,一面轻声道:“我知道你在外面,没有进来,你做得好,非常好,师父走得很安心,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没有遗憾。”
“啊啊啊——!!!”
“——怪我,我来迟了,你要怪便怪我罢,别恨自己,”苏汯哽咽道,“别恨自己。”
谈绾痛到极处,只觉心口撕裂般的疼,抓心挠肝的疼,肝脑涂地的疼,疼到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不能再想,疼到只想立即拿了刀去杀人——这浑身的疼似是鱼儿被剃掉了鳞,从这一刻起她便知道,如果不杀了那个人,她的伤口永远也不会再好了。
她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要杀了那个人。”
“好,”朝廷命官,御史台前司谏官、御史中丞苏汯点头道:“我帮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