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十一月,将军返京时。
要说十一月京华哪里最热闹,那自然是朱雀大街,万人空巷,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都是伸长了脖子往前挤,无一不是想一睹诸位将军的风采。
大鄢太祖有令,每年十一月镇守四境者可于此时归京面圣,一方面是为了安抚人心,另一方面却是为了调换各将手中兵权,防止各地统帅拥兵自重。
可自从宴平十六年,漠将军突然返京平卫王之乱后,镇四境的将门已经有三年未曾归京了。故而今年宴平十九年,陛下特诏,按旧例开朱雀门,迎诸将归京。
如此一来,直通朱雀门的朱雀大街自然热闹无比。
是啊,可真热闹。镇明将军高将军之子高远霁骑着一匹枣青色大马,面无表情的接着迎面砸来的手帕,竭力想忽略前面朝沿街百姓懒洋洋挥手的漠景烟。
按理说,大家在塞外同样是鬼门关里进出几遭,皮上那点纨绔气早被风沙给磨没了。有时在京华待着,反而不如在塞外来的自在。
可偏偏漠景烟此人不同,虽说从小在塞北长大,只回京住过几年,可就是这几年将她养成了个富贵闲人的性子。
平时在塞北大漠,她能在马上颠簸个十来天,什么事儿没有。可一回京事儿可就多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连最善用的长枪都得送到兵部去检修。
整就一个做作,高远霁愤愤地想,偏还生了一副好相貌。既有军功在身,家世又显赫,幸好是个女子,这要是个男子,不知得祸害多少好人家的女儿。
漠景烟骑着一匹黑马,位于四位主将的第二位,她虽没有听见高远霁心中的碎碎念,却也能感受到身后幽愤的目光。
回头一扫,啧,高小将军满头满脸的手帕加起来也没有自己一只手上的多。漠景烟回过头笑得更欢了。
高远霁只看她的后脑勺就知道,此人现在一定笑得跟只花孔雀似的,虚伪!
今日归京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陛下登基前两年被排挤出朝廷的京都四将门之后。
骑着一匹白马走在最前头的那位是北仁王长子李唯。北仁王是陛下的亲舅舅,当年卫王之乱后,他为了避嫌自请前往封地,三年以来从未回京。
托漠景烟母亲平远侯的福,自从景华二年她灭了高句丽,南海沿岸就太平了不少。东瀛那边目睹了邻居的灭门惨案后,一直很安分。北仁王只需要负责隔三差五的派船队巡视一圈周边小岛,与外夷通商,护送商船出海什么的,事儿不多,可偏偏交给朝廷的税收又是最高的。
关于这点,吃了几年沙子每年跟朝廷要钱像乞讨似的漠景烟和高远霁都表示了深深的羡慕嫉妒恨。
这李唯呢,也不是个寻常人,年仅二十五,军功显著,又因随母亲生了一张风流多情的脸,故江湖人送外号“洛城将军”。
不过鉴于李唯从小到大最崇拜的人除了他爹外便是飞将军李广。漠景烟不太想要与他换驻地,毕竟谁也说不准他在关外追敌的时候会不会紧跟自家那位李姓老祖宗的步伐一不小心也迷个路什么的。
……
从进城门到朱雀门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因为围观百姓太多,还是走了小半个时辰,漠景烟百无聊赖地想着一些事。
只看朱雀街,她走的这几年京华变化挺大,幼时最爱去的那家话本铺子改成了茶肆,不过街角卖糖人的老伯还在。想到糖人,漠景烟弯了弯嘴角。她记得八岁那年冬天,自己为了和高远霁争最后一个糖人而大打出手,最后被路过的李唯给渔翁得利。
嗯,还有阿兄,不知道前几日她寄回家的方子阿兄有没有用,那是她花了重金从胡商手里买的,说是对天生体弱有奇效,也不知是真是假。父亲一月前就已归京,应该已经看过母亲了,等过两日闲下来,他们可以一起再去看看母亲。
“哎,漠景烟,发什么呆呢?”高远霁纵马和她并驾而行。
这会儿到了朱雀门附近,围观百姓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身后跟着的都是亲兵,没有外人。
“没什么。”漠景烟回神下马,将缰绳交给亲兵,看向高远霁皱眉问:“怎么,都到朱雀门了还不下马?”
高远霁是谁?是与漠景烟互掐了好几年的人,因此漠景烟这话一出来,高远霁就知道这人只是想挑自己的刺儿。
但他也没恼,只是下马活动了一下筋骨,拍拍漠景烟的肩甲,压低了声音:“你这么对我说话可以,但待会见了宫里的人可千万别这样,容易被御史参。”
漠景烟诧异地看了高远霁一眼,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这种话:“你……”
没等漠景烟问出口,高远霁又自顾自的接上:“我小时候随我爹进宫的时候就因为袖子里藏的话本掉了出来,导致我爹被御史掺了三天。”
“…哦。”漠景烟点点头表示理解。
高远霁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李唯和方小将军方呈已经安排好了部下,便什么也没说,走到副将那边匆匆嘱咐了几句。
朱雀门下等着接四位将军入宫的宫人也不知早到了多久,此时见到他们过来明显松了一口气,为首的老太监行完礼后甩了甩拂尘,掐着嗓子跟叫魂儿似的:“诸位将军,按规矩该卸甲了。”
说完,他身后的宫人便鱼贯而出,在四人面前站定 ,老太监又行了个礼:“将军,请吧。”
几位宫人刚要动手,却见李唯笑道:“姑娘且慢,我这甲吹了半日冷风,怕是有点凉,因此冰了姑娘的手多不好,所以这甲…还是让我自己卸吧。”说着,他手快地先解了腕甲。
这一来给他卸甲的宫人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好看向为首的老太监。
老太监看了李唯一眼,正要开口,却又听漠景烟淡淡道:“大人,李将军怜香惜玉惯了,不必多管。”
老太监在宫内再怎么权势滔天,说到底也还是一个阉人,漠景烟的这一声“大人”属实是高抬了他。
因此这老太监忙道:“不敢当不敢当,漠将军当真是折杀老奴了。”顿了顿,叫魂儿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也罢,李将军年少风流,左右不过是卸甲,将军高兴便好。”
李唯很上道,当即抱拳道:“谢大人。”
漠景烟耳力极好,自然听到了左侧高远霁的小声咕哝:“还年少风流,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好意思吗?”
她忍住笑张开双臂,任由宫人给自己卸甲。
卸完甲老太监又说了些什么,漠景烟完全没仔细听,无非就是一些面圣的规矩,她熟的不能再熟了,听不听都一样。
但她注意到方呈明显有点心不在焉的。话说,漠景烟回想了一下,昨天在城郊驿站汇合的时候他就这样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
方小将军为人良善,性情温和,武艺高强,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只希望待会儿面圣的时候李绾锦别治他一个御前失仪的罪。
唉,想到李绾锦,漠景烟就有些头疼。怎么说呢,明明小时候还好好的,漂亮的跟个小仙人儿似的,有时候糊涂了还会管漠景烟叫姐姐,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但自从宴平十三年先帝仙逝,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有时漠景烟在塞北收到有关李绾锦的消息常觉得不可思议。
她在塞北看着李绾锦削世家、养亲信、与外戚争权,在群狼环伺中杀出一条生路,一点一点地成为一位传统的…帝王。
唉,漠景烟暗暗的长叹一声,自己怎么一回京就变矫情了?以前也不这样啊。
漠景烟想着事情,自然也没注意到领路的老太监此时从大路拐上了一条小道。
“大人,你这是…”李唯看了看周围,再三确定这不是通往太和殿的路。
李唯与李绾锦是表兄妹,早年间先帝还在的时候,他时常被接进宫中小住,因此对宫里的布局一清二楚。
李唯话音落下,漠景烟回过神仔细地打量着这里:亭台楼阁,曲径通幽。是不是通往太和殿的路漠景烟记不清了,但看起景致,显然是个携酒吟诗的好去处。
老太监见李唯开口询问,自然是不敢不答,忙转过身施礼道:“回将军,原本按规矩老奴要将诸位带去太和殿,但今日朝会散的早,陛下现如今正在御书房批折子,特别嘱咐老奴将诸位带去御书房。”
“多谢大人,还请大人快些带路,莫要让陛下等急了。”李唯卸甲时似乎连同身上的杀伐之气一并卸去了,举手投足间不见一丝戾气。
片刻后,老太监领着四人候在御书房外,等着陛下召见。
御书房内
李绾锦从屏风后走出,在案几后坐定,看了一眼侍立着的小太监,慢悠悠开口:“带进来吧。”
小太监快步走出,几息后御书房房门大,以李唯为首,四人依次而入。参拜过后,李绾锦给四人赐座。
正常的来说,李唯功劳最大又是皇亲,理应坐李绾锦右首第一位。可李绾锦偏偏将这位置给了漠景烟。
漠景烟久不在京中,也不知李绾锦此举何意。为了不得罪两方,她斟酌着准备开口。
谁知话音还没出来,就见李绾锦抿了口茶,瞥了自己一眼,好像明白她心中所想,淡淡道:“漠将军这些年劳苦功高,资历又最久,合该坐这个位置,无需多让。”
漠景烟推辞不过只得先坐下,接着第二位才是李唯,之后又是高远霁和方呈。
方呈今岁堪堪十八,很年轻资历又浅,就连在西南驻地也只是父亲手下一名副将。跟其余三位主将差了有一段距离,因此理所当然地坐在了李绾锦左首第二位。
待所有人都坐定,李绾锦又命人上了些茶点,这才开口,却不提正事:“诸位将军尝尝,上好的峨眉白芽。”
漠景烟用茶盖刮了刮茶水,尝了一口后放下,与对面的高远霁相视无言。
一时间,御书房内众人也不知如何开口,还是李唯打破了一室沉默:“好茶,入口微苦而后甘,回味绵长。不知陛下可否赐臣二两?”
李唯这话一出来,气氛也算是不那么僵了。
李绾锦笑道:“从来只是听说洛城将军喜酒,尤爱江南一带美人亲酿的花酒。怎么这会儿也学起了陆仙人?”
李唯见李绾锦调侃自己,也笑答:“洛城春酒碧霞光,东阁遥分东观郎。美人的花酒怎能与陛下赐的茶叶相比?”
李绾锦见他这样,转头对近侍吩咐道:“将今年进贡的碧涧明月和九曲红梅各拿一罐给李将军。”
如此这样几句话之后,李绾锦才挥手让宫人全部退下,转而说起了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