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这个小孩站到他们面前,原渔才真正看清他的模样:
脑袋上如头发一般的枝干回旋盘绕,自眼角至下巴处布满淡红色的叶纹,全身都遍布细小的红色藤蔓,脚踝处有道无法愈合的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你就是胡噜树?”她悄悄将掌心黏糊糊的汁液往衣摆蹭了蹭,语气平和地询问。
“嗯哼,”明明身高只够得着原渔的膝盖,小孩却扬起下巴,面露嫌弃地瞥了他们一眼,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那个……我们只是误闯进来的,你能不能把我们放出去?”她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和对方商量。
可这孩子像是被踩着尾巴似的,气得龇牙咧嘴:“你想得美,你们这两个脏兮兮的生物闯进来把我的盆盆奶给污染了,我不会放过你们的!就等着当我的养分吧!!!”
声音尖细得仿佛指甲划过黑板般刺耳,四周的红色液体也开始凝固,停止了流动。
原渔被吵得脑瓜嗡嗡的,忍不住后退一步。
本来不发一语的劳布洛德却弯下腰身端详了眼前的小娃娃几秒:“我好像……曾见过你。”
红色的汁液沿着锁骨一路流淌至他的脚下,像是从他的白骨里生出的丛簇艳丽的花,红与白交织在一起,莫名有种诡异的美感。
“你是住在拉奥火山边吗?”
之前他曾特意去那里搬运肥沃的火山土壤回农场种植辣椒,也知道那边是魔法植物的栖居地。
某次,他推了辆装着满满当当的泥土的小推车。正打算回去,路过森林沼泽时,有两个小娃娃在互相追逐推搡,还差点没把他的车给撞翻。
本以为只是小孩普通的玩闹,可下一秒,其中身材壮实小脸通黄的小朋友突然把前面的玩伴推进沼泽里,还伸手将扑棱着瘦弱胳膊拼命挣扎的那个孩子的脑袋按下去,不让他有逃离的机会。
估计是过于用力的缘故,身上的背心还被流出的汗水浸湿,湿哒哒地贴在后背。
伴随着不时发出的肆意笑声,让人看得心里发冷。
劳布洛德连忙把小推车扔在路旁,跑过去想要救人。
那欺负人的孩子见他过来,暂时停下手里的动作,嚷嚷着让他别管闲事,还说自己在做好事,是在替胡噜树族消除异类。
话里话外全是嘲弄与不屑。
他默默把身上的斗篷脱下来,露出骷髅原形,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地盯着蹲在沼泽边的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骷髅怪物!!”小胖墩像一阵黄色的风,头也不回地在他身边席卷而过。
劳布洛德也顾不得把斗篷穿好,赶紧跳进沼泽里把快要沉底的小孩捞起来,见孩子从奄奄一息的状态逐渐恢复过来,才拾起一旁的斗篷穿上,转身离开。
没想到再次相见,竟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劳布洛德心中五味杂陈。
“你……你就是那天救了我的大英雄?!”胡噜树娃娃听完,绿溜溜的眼珠瞬间瞪圆,语气很是激动。
他蹦跳着落到劳布洛德的脚边,然后亲昵地抱住一截小腿骨,褪去方才的顽劣姿态,倒显出了几分乖巧:“大英雄,我终于找到你啦!我叫斑豆豆,谢谢你从矮瓜子的手里把我救下!”
原渔在旁边围观这种温情局面,心底默默吐槽:原来这小孩变成小魔王之前还是个小可怜呢。
“斑豆豆,”劳布洛德有点不习惯陌生人的亲近,僵硬地摸了摸他的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会把那么多人困住呢?”
“是有个人把我带来这里的实验室的,”斑豆豆生怕自己的救命恩人误会,焦急地解释,“他说可以帮我治病,我才这样做的。如果你不高兴的话,我把他们都放了。”
仰起头攥住劳布洛德的食指指骨,神色还有些委屈。
“你说的是什么人?”
“先放我们出去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原渔听到斑豆豆的话,马上意识到事有蹊跷,急忙追问。只是劳布洛德也不关心这些,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然后去找莱修斯。
斑豆豆连半个眼神都吝惜于给原渔,选择性地忽略她的话,晃了晃劳布洛德的手,露出两排锯齿小细牙,一脸天真无邪:“好呀,那我就放……”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斑豆豆还没说完,他身上的红色藤蔓突然开始蠕动起来,像是活过来一般,逐渐变得粗壮而狰狞。
张牙舞爪地四处挥舞。
而斑豆豆本来纯良的脸庞,也渐渐泛出黑色的魔气,他的绿眼珠变成血红,脸上淡红的叶纹开始扩张,缓慢地布满整张脸。
还是原来的嗓音,却多了些咬牙切齿:“我怎么可能放过你们,你们可是我的魔力养分呀。”
还不停发出桀桀的冷笑声,俨然一个小反派。
“这就是变异的魔法植物?”原渔眉心紧锁,表情很是复杂。
“嗯,应该是魔化了,”劳布洛德点点头。
斑豆豆见他们没有露出害怕的神色,居然还旁若无人地讨论起来,顿时更为暴怒。
下一秒,两人的腰间都被藤蔓紧紧缠绕束缚住,飞舞的藤蔓将他们拽到半空中,全身都动弹不得。
还没开始思考应对之策的原渔突然感觉天旋地转,待离开了地面,被捆得差点喘不过气才反应过来。
见劳布洛德也和她有相同的待遇,无语地垂头看向始作俑者:“他好歹也救了你吧,你就这样对他……你到底想干嘛?”
“闭嘴!”斑豆豆已经快抑制不住外泄的魔气了,原渔的声音让他受到刺激,猛地嘶吼一声。
“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异类,根本就不会被肆意欺辱,就不需要这个骷髅来救我了!!”
“等我好起来了,好起来了,一切就会不同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像是陷入了魔怔。
原渔很是不解:“你不是异类呀,”在这个西幻文世界里,他这副模样似乎也算不上怪异吧。
斑豆豆缓缓抬眸,看向满脸迷茫的红发少女:“不,我是。”
他转过头继续看向四肢都被藤蔓绑住的劳布洛德:“他也是。”
胡噜树族从很久以前就生长在火山边,族人的本体都是翠绿色,唯有他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全身都是通红,看起来格格不入。
而且胡噜树的魔法技能是喷火,可不知为何,斑豆豆自小就怕火,一旦看到熊熊燃烧的火焰,他就吓得蜷缩进泥土里,瑟瑟发抖着不敢出来。
这一技能是在三年一度的魔法植物集会上,由老族长亲自进行传授的。只是,在这次集会举办前,用以传授技能的媒介火种却离奇消失,遍寻不得。
后来族里有谣言传出,是由于斑豆豆这一异类的出生,才招致了这种祸患,更有传言猜测是因为他惧怕火,所以偷偷窃取了火种,不让大家学会喷火技能。
投向他的异样眼光,变得更多了。
斑豆豆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他被黄杨树族的矮瓜子欺负得差点去世,抽噎着跑回家里想要寻求安慰,却不经意听到父母在讨论:
“席里利特需要进一批新的魔法植物进行研究,这次应该让谁去呢?”妈妈慈爱的声音响起。
话音刚落,父亲毫无犹豫地开口:“斑豆豆吧,说不定还能研究出……”
“他到底为什么这么怪异。”
“他可是我们的孩子,你不要这么说,”妈妈立马驳斥。
“你确定他真的是胡噜树族的吗?他是你的孩子吗?你甚至连一个拥抱都不能给他。”
成年后的胡噜树,全身的枝桠都带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斑豆豆惧怕火,所以从来都不能与父母亲近。
妈妈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斑豆豆在房间外面,泪流满面地离开。
没多久,有个身穿黑袍看不清面容的神秘人来到火山脚下,找到正蜷缩在角落里抽泣的他,斑豆豆以为是学校的人过来接他,心底更加凄切。
结果那神秘人却说有办法让他不再成为异类,变成和他的兄弟姐妹一样的胡噜树。
他答应了,然后被带到了实验室里。
神秘人告诉他,只要引诱更多的学生过来,然后吸收他们的魔法力量,他就能慢慢恢复正常。
于是,他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
“怕火也好,和别人长得不一样也好,你不必时时与他们合群。你做你自己,成为你自己就好。”原渔被吊在半空中,感觉全身的肌肉都在抽痛,但她还是忍住难受的感觉,开口劝慰。
“而且,”她望向劳布洛德,绿眸里全是认真,“劳布洛德也不是异类呀,人家只是普普通通的骨头而已。很多人的身上都有骨头呀,他只是缺了层皮肉罢了,内在和大家也没什么不同。”
劳布洛德没想到原渔还会提到自己,不经意与她对视上。听到这番话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滋生那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在空荡荡的胸腔里要长出血肉模糊的心脏般,有种撕扯的刺痛感,却又有新生的欢喜。
……
其实他能理解斑豆豆的感受。
当年神族里有位神明自愿堕入黑暗成为“背叛者”,后来虽被消灭,可作为与背叛者同族的骷髅族,却受尽冷眼与唾弃,最终选择隐世不出。
劳布洛德忘了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他只是想像每一个普通的居民一样,平平凡凡地生活在杜瓦西塔大陆上。
可这个朴素的愿望,注定还是落了空。
也不知道原渔为何连这种史事渊源都不清楚。
不过也正因如此,从第一次见面,再到现在,他从未见过她的眼底出现鄙夷嫌弃的眼神。
呵,真的是无知的小浔猫。
他还是轻轻扬起了嘴角。
……
原渔也不知道劳布洛德的心理活动,她皱起眉,看向已经被魔气笼罩的斑豆豆:“你这是怎么了?”
“我要准备开始吸收你们的力量了,放心,等我恢复过来,会在拉奥火山的山脚为你们寻一处好的埋身之处的。”
“等等,你先别冲动!!”原渔开始使劲挣扎起来,可除了耗费力气外,于事无补。
“完了,”她满脸都是绝望。
藤蔓开始更为激烈地活动起来,看起来要把劳布洛德的骨头都拆掉。
劳布洛德深深地看了原渔一眼,叹了口气:“你又欠我一次了。”
“啊?”原渔不明所以。
就在此时,数十根藤蔓瞬间同时攻向他,每一条藤蔓都缠绕在他的骨头上,然后竟然……硬生生地将他身上的骨头都拉扯分开!!
原渔眼睁睁看着劳布洛德由一副完整的骷髅架子,被拆卸成一根根零散的骨头,这些骨头掉落在地上,遍地支离零乱,像是再也拼凑不起来。
她满目哀切:“不!!!”
还没哀嚎完,地上的骨头却突然动了起来,然后齐刷刷地……对准已经完全魔化的斑豆豆,将他锁定为攻击目标,直直飞了过去。
原渔的泪水硬生生地停在了眼眶里。
她终于明白劳布洛德刚才说的那句话了。
还没来得及感动他这种自我牺牲舍己为人的精神,原渔却发现,插进斑豆豆身体的所有骨头都破膛而出,再次掉落在地上。
而被攻击的对象毫发无损。
她这才看清,斑豆豆的身体竟是由一团魔气凝聚而成,根本没有实体。
“完了。”
遍地都是骨头,原渔感觉自己也要跟着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