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万剑之君】
问道场上。
跟别的宗门不同,剑修注重修心论道的同时也注重锻体,体能是剑术的根本,在很多时候比剑招本身更有用。
明心对剑招不能融会贯通,她的咸鱼小伙伴们舞剑舞得虎虎生风,她混在其中格格不入。
她没有剑意,学剑招学完也是花架子发挥不出来,锻体课对她来说就是超过体能极限的体育课,上得十分痛苦。
太虚剑宗是天下英才的聚集地,教课的也是天才中的天才,天才们从来没见过基础这么差的弟子,十分恼怒。
“腰背挺直,剑势要快要准,你这是什么捏剑姿势!我是这样教你拿剑的么!”教课的长老黑着一张脸疾步而来。
咆哮声从背后传来,明心忍着手腕的酸痛,重新端正了身形,她才勉强引气入体,复活后体力不支的后遗症还没褪去,剑宗里加了秘银玄铁练就的新手剑对她来说重得不行。
明心左前方的小姐妹们露出焦急的神色,她们跟明心走得近,知道明心也没偷懒,只是底子差,跟不上进度。
明心知道自己被点名,在一脸怒火的教课长老走到她面前之前,尽力复刻前排小同学的姿势。
玉芝芝赶忙卖乖道:“玉衡长老,这事儿不怪明心,她修炼可努力了,我们都可以作证。”
明心虽然在年纪上跟同班小同学们有代沟,但因为平易近人,还给抄作业,很得小萝卜头们的关心,玉芝芝话一落,很多同是后排的小同学们都不约而同的点头称是。
玉衡长老脸色没有丝毫反转,他黑沉沉地盯着明心。
他是一个严格的锻体老师,不参与早晨的论道课,也并不知道明心在早晨论道文化课上滔滔不绝,名列前茅,而他看重的锻体弟子们被明心点拨得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初夏的太阳越渐灼烈,小少年们舞着剑已经流了不少汗,明心尤其,她微微喘着气,勉力维持提剑的姿势。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明心要撑不住之时,一道明黄的剑光横贯而出,剑光也不管明心是否力竭,以最标准的剑姿为模板遏制她的塌颓之势。
明心一惊,挺腰抬头躲过擦着皮肤划过的剑光,可手却再也控制不住。
新手剑跌落,不再符合标准的纤细手臂被明黄的剑光划破,鲜血洒出,滴答一声,砸到问道场的青石板地砖上。
周遭一片惊呼,疼痛让明心倒抽一口凉气。
对于一言不合就拔剑的剑修来说,这道伤口不大,甚至可以说很普通。这位老师是个严格的老师,不是草菅人命的老师,但明心实在太累了,支撑不住,脚一脱力,又被划了两道。
玉芝芝想要顶着玉衡长老恨铁不成钢的怒目,上前保护自己来之不易的小伙伴时,忽然晴空风云变幻,万道长剑轰鸣而起,就连问道场上的新手剑都发出低低地嘶鸣声。
带着邪性杀意的青峰长剑如玉虹贯日,剑宗护山大阵登时亮起,一道身影逐风而至。
那一刹那间,脱力的明心跌进宽厚的怀抱,与此同时一柄泛着青光的剑如同疯魔了一般肆虐而起,练道场里连人带地砖都被掀翻出去。
玉衡长老是这里唯一有足够道行的人,在栽倒吐出一口血后,顶着狂风暴雨般的威压起身将一众弟子护持在身后。他艰难地控制几乎要脱手而出的本命剑,这才看到来者不是什么疯魔的邪修,那是他们的大乘剑君――燕纵。
不远处,名响修真界的剑君才病醒,长发未梳,白色中衣外,空青长袍披肩而下。
他坐在问道场中,珍而重之地抱着怀中弟子,带着病态的眼睛因为充血而猩红,怔怔地看着明心被血浸透的弟子袍。
他看起来焦躁极了,仿佛是被什么囚困的凶兽,满身蛮力,却不得法门。
整个太虚剑宗内,所有弟子佩剑,金丹期的,元婴期的,问道期的,乃至化神期的,所有的有主的无主的剑都在这一刻脱手而出。半空狂乱嘶鸣的长剑召应着剑君之心,剑尖倒转,直指问道场中央。
玉衡长老对上那双猩红的眼睛,凝成实意的剑势蜂拥而来,刹那间凐灭他的所有抵抗,他就如同一个渺小的尘埃,能被顷刻覆灭。
可他又仿佛看到万物凋零,孤独的大雪滂沱而下,又像是尸山血海里,万鬼号哭。
惊恐印进灵魂里,玉衡长老发现这万剑不止对着他们,甚至对着明心,以及抱着明心的大乘剑君。
他不是想为受伤的弟子报仇,而是…而是想要抹杀掉一切,包括他自己。
整个修真界都知道,太虚剑宗的燕纵剑君在大乘飞升之时,跌落境界,道心受损,会时不时陷入疯魔,攻击性极强,典型的疯起来连自己都杀,弄得一身伤。
剑尖轰鸣着要落下之时,忽地颤了颤,几道白衣身影疾驰而来,最快的是西北方星辰峰秦符。他是归寂后期的大剑仙,半个君王,正奋力与场中的燕纵争夺着万剑归属权。
然而同为无情道剑修,燕纵的剑势太蛮横太霸道,此时又跌进疯魔之中,秦符皱紧眉头,大声喝道:“燕纵,停手。”
崇明真君想要上前,却被横来飞剑挡住前路。
“站住。”燕纵的声音喑哑极了。
他像守卫珍宝的凶兽一样护持着怀里累到晕厥的弟子,哪怕世界末日,日月倒悬,也不许任何人靠近。
“阿纵,我是大师兄,我不会伤害她的。”崇明真君温声哄劝,“师兄都知道,你花了好多的心血才把她救起来的,还要按照约定陪她很久,你不能现在把她杀死。”
也不知是那句话,燕纵身形晃了晃,一口血又吐了出来。
“反正,都是要死的,”他焦躁地束紧双手,疯魔的眼底被恐惧占据。“她死了,她要死了,那不如一起死。”
他们是要一起的,一起埋葬,一起沉进虚无里。
这一次再没有人能分开他们。风声鹤唳的万剑也跟着战栗逼近。
崇明真君后退一步,道:“她只是晕过去了,还活着,不会死的,你看师兄带来了药,要涂到伤口上,她是女孩儿,留下疤多不好看啊。”
燕纵抬起头,怀抱无意识拢紧,猩红的眼底有一瞬的清明:“她…活着吗?”
崇明真君愣了愣:“活着活着,你抱着她是温热的,对不对,还有心跳声呢。”
话一出,燕纵果然颤着手笨拙地去试明心的心跳。
那过度运动后狂跳不止的心脏,一下一下的取代轰鸣的剑,缓缓平定苦痛与折磨。
崇明真君已经越过剑阵,走到近前,又听到燕纵因恐惧沙哑到极致的嗓音。
“她怎,怎么又受伤了。”
“我保护不了她。”
“我……我感受到她受伤了,我想去的,我……”
崇明真君一下红了眼眶:“不是这样的,你做得很好,只是你也受伤了,你才醒过来。你听师兄的话,先放开她,好不好?”
燕纵想说好,但手指痉挛,他松不开。
旁人靠不近,崇明真君也不敢去掰他的手,进一步刺激他。
就在这时,缓过劲儿的明心悠悠醒来,迷迷蒙蒙醒来第一眼看到了早也请安晚也请安的师尊,她愣了一下:“你醒了?”
一瞬静寂,锋芒毕露的万剑失去控制跌落,各色的光明明灭灭如同长夜流星。
濒临失控的万剑之君垂低着头,那些触目惊心的猩红退去,所有的苦痛都消散,他想说点什么,然后听到明心的下一句。
“嘶,兄弟,你特么压到我伤口了。”
好疼。
在社会红旗下生长的花骨朵,被庇佑的不出世的仙二代,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伤。
*
重新回到雾外峰壕破天际的山门,坐到堆满极品法器的室内,明心抬眼就能看到架子上的九盏续命灯,还有点着香的她的牌位,牌位后面摆着的是那副七宝棺材。
七宝棺材棺底檀木夯实,表面的描血金法阵依旧鲜明。
室内莫名的腥气若隐若现,明心莫名心虚地看着随着而来的几个师伯,燕纵从不许人靠近他的地盘,但这样不合理的摆设没能引起几位修真界大佬的意见。
白虹真君仔仔细细地给明心微不足道的小伤上药后,才得到燕纵的许可替他把脉验伤。
明心想给白虹真君让位置,但燕纵仍死死十指紧扣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时至今日,他像长梦惊醒,终于确定珍宝失而复得,不肯让明心离开他的视线一步。
明心握着弟子牌,在几个小伙伴的胡言乱语里搞清楚了始末,更心虚地看了几位师伯一眼,她受请而来保护燕纵,却三番两次让燕纵更疯,实在很惭愧。
燕纵的脸色比以往更苍白衰败。白虹真君端来药,让明心喂下,又等了一会儿,等到燕纵睡沉,明心才跟着把几位师伯送到门外。
崇明真君越过窗台看了一眼燕纵,如同慈父一样叹息,温声让明心停步:“照顾好你家师尊,明日我们再来。”
明心惭愧道:“对不起,我没做好。”
崇明真君微笑:“这不是你的问题,你不在前他隔三岔五也要去剑宗外闹几次,如今还好,只是在宗门里发疯。”
他叹了一口气,又高兴起来,道:“你醒来时他亲眼得见却不肯信,怕是梦,如今信了,以后就会好起来了。你好好的,他就会好好的。”
送别师伯们,明心又回到房间内,一直待到日暮西沉。
她其实不住这儿,住的是主峰的弟子居。因为入门第一天燕纵病倒,她不知道燕纵的圈地盘行为攻击性强不强,生怕燕纵醒来发现鸠占鹊巢不高兴,所以搬到主峰内门弟子居。
弟子居离问道场近,上课可以踩点进教室,她觉得很满意。
天黑下来,明心怀着愧疚之心,准备守在床边没打算离开。
烛火点起,有火光映照下,四周的法器各自散着柔和的光。明心就着各种柔光对着燕纵惊艳的五官发呆,呆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样的场景很熟悉,熟悉地仿佛下一刻燕纵就会睁开眼笑她。
他的笑容会很浅很淡,但印在眼底,将无情道的冷心气质散得一干二净,他会从储物袋里翻出一本狗都不看的话本,一字一句,义正言辞地念给她听。
无情剑君读书机,明心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她不认识他,这是在修真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可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
也许,燕纵真的会给她读话本。
他应该给她读话本。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荒原野草,不受控制漫无边际地生长。
她突然难受极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
朝阳如期而至,照进房间内,每一粒尘土都一清二楚。
燕纵睁开眼,入目是伏在床沿边睡得不太安稳的明心,两人交握着双手,他动了动,想起身把明心抱到床上来,可才动,明心就惊醒了。
她揉着眼睛,看见他时眼底盛满了光,比朝阳还亮。
“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