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过后,公孙宣不再主动跟朱砂说话,又过得两日,他突然病了,全身发软,在山野中举步维艰,为了不耽搁,众门客只得轮流背负他前行。
白炎对朱砂道:“公孙宣身子好差啊。”
朱砂看向公孙宣,见他脸青唇白,叹道:“他是娇生惯养的公孙,多半没受过什么苦,如今却要长途跋涉地赶路,身子怕是受不住。”
白炎笑道:“真是个脓包,说不定都不用刺客来杀,他自己就先病死了。”
朱砂从袋里取出一小瓷瓶,走去递给蔺矩道:“这是‘桃晶软香丸’,是我爹爹调制的,用水和开,擦在身上,兴许能稍稍缓解身体上的不适。”
蔺矩接过道:“多谢夏侯。”打开瓷瓶嗅了嗅,大喜,赶紧给公孙宣送去。
公孙宣虽然长得瘦弱,养尊处优,但身子一向很好,如今却突然病了,还病得甚为严重,众门客都很担心,夜晚一起来询问病情。
蔺矩正在替公孙宣擦“桃晶软香丸”,说道:“夏侯给的‘桃晶软香丸’效果很好,今日已擦了一天啦,默展说身子没那么累了,明日应当能恢复。”
众门客放下心来。
祖寂不解道:“好端端的,怎地突然病了,是不是吃了甚坏了的东西?”
蔺矩道:“他是心中不快,闷出的病。”
祖寂道:“心中不快?为甚不快?”
公孙宣不快是因为爱上朱砂,可朱砂却是白炎的未婚妻,他长那么大,头一次爱上一个女子,转瞬就失恋了,受了打击,憋在心中,这才生了病。
容青有些内疚,若不是自己一直怂恿默展向夏侯表露,他也不会受到如此大打击,歉然道:“默展,对不起。”
公孙宣摇头道:“不关你的事。”
祖寂莫名其妙,默展生病,关天明什么事儿?
卓谨把前因后果对他说明。
祖寂听完,勃然大怒,喝道:“天下女人多了去,干么非要夏侯?就算她容色世间罕有,大不了回到都城后,我给你找一百个绝美的女子,你一股脑都娶了,加起来,总也顶得上她吧?”
公孙宣见他不理解自己心情,不愿睬他。
容青道:“默展爱的是夏侯,你便是找一千个、一万个绝美女子,那也不是夏侯。”
祖寂道:“他想夏侯,那也容易,慎先不是最擅长易容术么?让他扮成夏侯的模样,让他看到饱、看到够、看到腻,也就是了。”
容青啐道:“胡说八道!”
祖寂道:“我哪里胡说了?”
容青叹道:“默展心里苦闷,静安,你就别再烦他啦。”
祖寂瞪眼道:“我怎么烦他了?我是给他出主意!”
容青急道:“你乱出主意还不如不出!”
祖寂怒道:“我怎么乱出主意了?他不就是看夏侯模样好看……”
公孙宣越听越烦躁,转过身子,用衣袖将脸盖了起来。
容青急了,怒斥祖寂道:“你走开!”
祖寂惊道:“你说什么?”
容青怒道:“我叫你走开!”指着远处一棵大树道:“你到那边去!”
祖寂还要驳嘴,但天明已去安抚默展,质真也朝他摆手,其余人也都散了开去,似乎自己所说的话确实令默展不悦,虽仍不明白错在那里,也不再说,自去树下坐着。
容青柔声道:“默展,静安说话不经脑子,你别往心里去。”
公孙宣不说话。
容青道:“放宽心来,日子久了,自然就忘了她啦。”
公孙宣仍不说话。
乔璞皱眉道:“夏侯是女中豪杰,行事爽快,不拘小节,似你这般为了点点情|欲,伤春悲秋,一蹶不振,如此窝囊,即便夏侯与权令没有婚约,你以为她会瞧得上你么?”
公孙宣全身一颤。
容青急道:“质真,你怎么这样说话?”
乔璞叹了口气道:“她既有未婚夫,那是无可奈何,如今还是赶紧养好身子,赶回都城再说。”
公孙宣冷冷道:“反正我是窝囊废,当国君也治理不好国家,不回去也罢。”
乔璞因公孙宣为儿女私情的事颓废,这几日亦是极为不悦,适才忍不住说了重话,也很后悔,听他反唇相讥,轻抚他道:“默展……”
公孙宣甩开他手道:“走开!”
乔璞一时不知该当如何。
容青把他拉去一旁道:“默展心情不好,你且莫理他,待我好好劝劝,明日就没事了。”
乔璞点头道:“辛苦你了。”
从桃花谷到天岁城,沿途不是荒山,就是树林,更有源源不断的刺客,越接近,刺客越多,步步险象环生!公孙宣凭着众门客的死保,加上朱砂白炎相助,虽然狼狈,倒也勉强撑过去了。
又一次经过密林间,遭遇大批刺客伏击,对方人数实在太多,众人光抵御就昏天黑地,根本无法还击,片刻间,不但容青、卓谨、祖寂、景陵等受了伤,连乔璞也被砍中好几刀。
朱砂暗忖:“这般下去,大伙全得死在这里,刺客的目标是公孙宣,只要他走,刺客必定来追。”思及此,提起公孙宣衣领,纵身上了树桠,朝林中跃去。
她故意放大动作,显露行踪,不少刺客都看见了,大叫:“公孙宣进树林了,追!”众刺客中,果有不少人立刻撇下对手,往林中追去。
朱砂提着公孙宣,在树顶快速飞纵,犹如凤凰展翅翱翔,公孙宣只觉树枝、树叶刮在脸上、身上,隐隐生痛,不多时,已来到树林深处。
刺客当然不只是追赶,其中有一人,朝朱砂扔来一把飞刀。
朱砂也是用暗器的好手,听到风声,立时察觉,闪身避让。
若只得她一人,要避飞刀,绝非难事,无奈手里还有个公孙宣,若公孙宣老实,倒也无妨,可惜他的面是朝后看的,见到刺客扔飞刀,惊呼:“小心!”扑过去,想替朱砂挡住。
结果是朱砂避开了飞刀,却被公孙宣的动作带得重心不稳,一脚踏空,掉下树去,右边脚踝还撞在一根横生着的粗壮树干上,最终二人一起摔进草丛中。
公孙宣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定定神,见朱砂捂着脚,双眉紧紧蹙成一团,惊道:“你没事吧?”
朱砂有些气恼,但想公孙宣此举也是出于好意,便道:“没事。”看见刺客已然逼近,连忙跃起,提着公孙宣继续跑,但如今她脚踝受了伤,剧痛难当,无法跑快,好几次差点摔跤。
公孙宣心道:“不能让夏侯再受伤了!”倏地转过身,抱起朱砂,也不辨东南西北,见路就闯。
没想到他跑得还挺快,朱砂有些意外,如此一来,她不必再奔跑,专心对付追来的刺客即可,从怀中取出桃花镖,朝后方打去,公孙宣经过之处,后头皆是一路死伤。
剩余的刺客仍穷追不舍,已近天岁城了,看来他们是拼上性命不要,也非杀掉公孙宣不可!
桃花镖毕竟有限,朱砂把所有桃花镖打没后,只能摘叶飞花,但那是修练数十年的高手才能达到的境界,凭她年纪,功力尚不足,叶子仅刮损刺客的皮肤。
公孙宣不会轻功,甚至他本身跑得也不快,这次超常飞奔,完全是因为怀中抱着的是朱砂,那是他心爱的女子,大敌当前,他只想带朱砂到安全地,凭着这股劲,越跑越快。然而他之前生过重病,身子复元还没得几天,突然跑那么剧烈,如何承受得住?跑得久了,顿时上气不接下气,双眼乱迸金星,脑中更是一团五彩斑斓。
正觉天地旋转,猛听一女子喝道:“别动!”
公孙宣呆了呆,脑中彩色散开,稍微清醒了些,眼前现出的是一片空荡荡的山谷,微微一怔,忽然发现脚底无一物,自己居然整个人悬在半空之中!
原来公孙宣跑得太快,身子无法承受,在狂奔中骤然陷入了昏迷,但他的双脚依然在跑,这样怎能辨别方向?最终虽跑出树林,林外却是一处悬崖。
朱砂见他遇到悬崖仍不停下,反而直冲出去,大惊失色。
幸而悬崖壁上横生有不少树桠,朱砂立刻取下披帛,一头抛出,缠住其中一株较粗的树干,另一只手抓住公孙宣背心,二人这才没再往下落。
朱砂看向公孙宣,见他两眼翻白,显然已晕倒,却还死死抱住自己,倒也颇感动,伸手扯下他腰带,将之与自己缚在一起,免得掉下去。
正缚到一半,一阵凉风吹过,公孙宣打了个寒颤,朱砂忙道:“别动!”
公孙宣清醒过来,一看是这种境地,惊得魂飞天外。
朱砂道:“你别慌,我会救你上去的。”
公孙宣定了定神,一转脸,发现朱砂的脸竟与己相距不到半寸,不由又是一惊。
但这一惊,却与适才惊得魂飞天外有所不同,朱砂脸上肌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几乎碰到自己鼻尖,公孙宣心脏砰砰乱跳,此刻,他竟不似身处万丈悬崖,竟似漂浮在云端之上。
朱砂不知他所想,见他精神恍惚,还道是吓傻了,喝道:“抓紧我!”
公孙宣本就抱着她,闻言抱得更紧。
朱砂双手不住拉扯披帛,片刻上到树干,叮嘱让公孙宣坐稳了,这才解开与他缚在一起的腰带。
公孙宣还沉醉在她的芬芳中,抱住她的手并未松开。
朱砂将他手拉开,用披帛把他俯缚在树干上,免得他失神掉下去。
公孙宣俯瞰深不见底的山谷,有些眩晕,这才开始害怕,颤声道:“这可怎么办……”
朱砂道:“这树干很粗,能受住我们二人的重量,且让我休息一下,待会脚不痛了,我背你下去。”
公孙宣惊讶道:“你背我下去?”
朱砂道:“怎么?”
公孙宣道:“这可是悬崖。”
朱砂道:“慢慢攀爬,总能到底的。”
公孙宣道:“这……很危险的……”
朱砂道:“你有更好的法子么?”
公孙宣道:“没……”
朱砂道:“那就按我说的做。”
公孙宣听她说话声音轻柔,语气却很坚定,难以反驳,于是不敢再说。
朱砂脱下履袜,露出右脚,脚踝处有一大片淤青,正是适才撞中树干所致。
公孙宣忙道:“‘蒲草玉明胶’有祛瘀止痛的功效!”
朱砂点点头,取出“蒲草玉明胶”,打开一看,药胶晶莹透亮,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闻着很是受用,倒了一些在淤青处,轻轻抹揉起来。
公孙宣看着她的玉足,阳光照映下,又粉又白,指甲熠熠生光,竟无法移开双目。
朱砂涂完药,撕下裙摆缠好创口,复穿上袜履,闭目养神。
公孙宣见她坐在树干上,稳如磐石,心想:“这树干虽粗壮,但若让我如她这般坐,内心就不安稳了,她却面不改色,难道不怕掉下去么?”
又过了良久,来到晌午,公孙宣腹中饥渴,适才拼命狂奔,此刻烈日当空,照得他头晕眼花,浑身直冒虚汗,若不是身子被缚住,只怕早就坠下崖了。
朱砂感觉脚没那么痛了,说道:“我们下崖吧。”
公孙宣迷迷糊糊应道:“下崖……”
朱砂把缚在他身上的披帛解开,转过身道:“你到我背上来。”
公孙宣有气无力,慢慢爬到她背上。
朱砂用披帛和衣带,将他与己牢牢绑在一起。
公孙宣闻到她身上淡淡幽香,心神荡漾,双手不自主环抱她肩脖。
朱砂道:“待会你千万别乱动,不要跟我说话。”
公孙宣道:“是……”
朱砂背起他,在崖壁摸索了一下,随即开始向下攀爬。
公孙宣还沉醉在她身上的芬芳,心想:“若我能娶到她作妻子,一起住在桃花谷,生儿育女,别说国君,便是天子,我也不想做……”想着想着,脑袋不由自主地靠到朱砂的后颈上。
朱砂正集中精力向下攀爬,他突然贴上来,吓一大跳,叫道:“别动!”
公孙宣一怔,登时清醒过来,想起二人仍身处悬崖,定睛一看,但见崖壁陡峭陡峭光滑,朱砂双手双脚竟能扶踏在这毫无落脚处的崖壁上!
朱砂沉声道:“你千万别动,若一失手,我们便粉身碎骨了。”
公孙宣从温柔乡瞬间掉到屠宰场,全身僵硬,别说动,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朱砂专心向下攀,不多时,来到另一棵横出的大树干上,停下歇息。
公孙宣抬头看着平滑的崖壁,奇道:“崖壁如此光滑,你是怎么爬下来的?”
朱砂道:“崖壁并不完全光滑,仔细摸索,总能找到些许凸翘,最重要是稳住重心,便能扶住。”
公孙宣靠近崖壁,认真细看,始终不见有甚凸翘。
朱砂道:“你伸手摸一下。”
公孙宣依言摸崖壁,摸了良久,方才隐隐约约摸到一些凹凸不平,不过毫厘,若非仔细留心,他即便摸到,也决计感觉不出来,心中怦怦跳道:“只这些许,也能攀扶么?”
过得一会,朱砂又背起公孙宣。
这一次公孙宣抱得更紧了,可他再没去温柔乡的雅兴,只是死命抱住朱砂,全不敢动弹,生怕有甚失误,倒栽下去,就摔成肉泥了。
悬崖很高,朱砂由上往下,期间多次在不同的树干上歇息,反复来去,直至日暮西山,方才清晰得见悬崖底部的立立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