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到了第二天夜晚,白炎沐浴后,上榻正要就寝,公叔纥突然带了许多人冲进房来。
看这些人的衣冠,显然都是舟国的大夫,他们一个个神色慌张,进来就扑倒白炎榻前,放声大哭。
白炎奇道:“怎地了?”
众大夫哭道:“舟王薨了!”
白炎道:“不是早薨了么?”
一旁胥姜忙在他耳旁小声道:“是新舟王薨了……”
白炎大吃一惊道:“公子晋?”
胥姜道:“正是。”
白炎忙道:“怎么会薨了?”
公叔纥垂泪道:“舟王夜里在池塘边散步,一个不慎,掉进塘中,大伙发现时,已经救不转了……”
白炎认为他在编故事,可这么多大夫,一个个哭哭啼啼的,又不像有假,迟疑道:“那你们来此……所为何事?”
公叔纥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权令,你快快更衣,进宫继位吧!”
白炎瞪眼道:“什么?”
众大夫更不管答应与否,七手八脚替他换上冠冕,架了出去,推上金辇,一路驶入王宫正殿,把人放在王位之上,一起朝他下拜,口称“大王”。
如此这般,白炎莫名其妙就当了舟王,前后还不到两日,简直如同过家家!一切变故来得太快,快到他都不知究竟是真实发生,还是一场梦幻。
但日子久了,白炎也渐渐察觉了一些事。
舟国那一众大夫,个个贪污**,极其严重,从前父亲在位时,都没敢管他们。公子晋一当上舟王,立刻大力反腐,这群老东西自然看他不顺眼,赶巧自己回来扫墓,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拥立自己作舟王,白炎思忖:“公子晋在池塘淹死,肯定是他们的阴谋。”
练功走火的原因,白炎身子很虚弱,老是一副病殃殃的模样,加之他不大懂国事,众大夫表面恭敬,实际并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
他们看不上白炎,白炎也看不上他们,国事爱咋地咋地,他也懒得理会,闲暇无事,只在后宫闲逛,看看风景,赏赏桃花。
每当春暖桃花盛开的季节,白炎总比平时更加思念朱砂,心道:“不知她过得可好?”无数次想回敬国见她,但想:“我若又发疯,再次误伤她,可如何是好?”便打消了念头。
这日午后,他在花园亭中看漫天飞雪,独自吟唱:“寒地生材遗校易,贫家养女嫁常迟。春深欲落谁怜惜,白君请来折一枝……”
忽而,听闻有女子歌声传来,轻柔婉转,甚是悦耳,唱的却是哄小孩的摇篮曲:“风儿轻轻吹,鸟儿低低叫,狗儿慢慢跑,猫儿偷偷笑,屋子静悄悄,我的好宝宝,快快回家睡觉觉……”
白炎想起小时候贪玩,夜里不肯回屋睡觉,母亲就唱这曲子哄他……他循声来到花园后,那儿有一座极大的宫殿,殿门上挂着一张匾,上面写着“明月宫”三个大字,白炎认得此地,这里正是前舟王晋的母亲——娵太后的寝宫。
宫里传说,舟王晋溺毙后,娵太后便神志失常,认不得人,有时还会发疯癫,把侍女抓伤,故侍女们除了送水送饭,平时都不敢靠近她的寝宫。
白炎继位后,没去见过娵太后,此时想:“正是这毒妇,害得我好苦,可不能就这样饶过她!”眼看“明月宫”的门是从外面上的闩,多半是众侍女为防止娵太后跑出来而弄的。
从门缝看进去,见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坐在院中央,身上衣衫皱巴巴,落满了雪花,看衣上绣的花纹,这妇人正是娵太后,她嘴巴一张一合,摇篮曲显是她唱的。她唱着唱着,哈哈一笑,突然脸色一转,变成愁眉苦脸,跟着呜呜哭了起来。
白炎没见过发疯的人,心想:“人疯癫了,就是这般模样么?我发疯时,难道也这样?”愈发好奇,不由将身子往前靠了靠。
但他身子往前时,左手无意碰中了门闩的一头,闩从另一头滑了下去,掉在地上,宫门便“呀”的一声,往里打开。
白炎唬了一跳。
娵太后也看了过来,一张哭丧着的脸,一瞬间,竟泛起浓浓的笑意,冲将过来,扑进白炎怀中道:“权甸,你回来了!”
白炎一怔,想起“权甸”是公子晋的字,心道:“她脑子错乱,莫非把我认作自己儿子?”
娵太后抱住他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白炎感觉她抱得自己很紧,全身颤抖,显然激动至极。
娵太后道:“那些该死的侍女,她们竟说你死了,简直胡说八道!我是半点不信的。”
白炎道:“我……”
娵太后抱了一阵,去拉他的手道:“院子里冷,快随我进屋。”就把他往屋里拉。
明月宫是太后的寝宫,屋子很大很宽敞,但由于长期无人收拾,角落里全是尘埃蛛网,只东首一间卧房较干净,想必娵太后平日就睡在这间房中。里面除了睡榻、衣橱外,还有一些男子的衣物,大中小,整整齐齐叠放在枕边,想必是公子晋的旧衣物。
娵太后笑道:“站着作甚?快坐下!”
白炎依言坐下。
娵太后挨着他身边坐,问道:“孩儿,这些日子,你上哪去了?”
白炎想了想道:“我去给爹爹守墓。”
娵太后皱起眉头,道:“他死便死了,你守他作甚?”
白炎听她语气冷漠,似乎很不满,忽想小时曾听一些侍女私下议论,说娵夫人很不情愿嫁给大王,进宫后,天天给大王脸色瞧,不过因为模样长得美,大王还是顺着她。白炎心想:“但日子久了,爹爹实在受不住,就很少来她这边。”
娵太后见他不说话,哼道:“怎么,我说你爹爹,你不乐意么?”
白炎道:“这个……”
娵太后道:“罢了,他生前最疼你,你向着你爹,不爱听我说他,我不说就是。”
老舟王前最疼爱的儿子就是公子晋,有甚好吃的,好玩的,总先想着给他,无论去哪儿,总把他带在身边。娵太后因为性格原因,老舟王很不待见,不过他瞧在公子晋的份上,还是对娵太后恩礼有加。
白炎从前也曾和公子晋一同作游戏,他的确玉雪可爱,聪明活泼,暗叹:“我若是爹爹,也愿把王位留给他……”
娵太后道:“权甸,我听说权令回来了。”
白炎一凛,点头道:“正是。”
娵太后道:“那些侍女说,现下是他当国君,对么?”
白炎道:“对……”
娵太后叹道:“不属于咱们的,终究不是咱们的。”
白炎暗忖就是她,派刺客追杀自己,还令自己误会父亲那么多年,登时咬牙切齿,忽然想:“不知胥姜所言,是否属实。”便问:“当年是你派刺客去追杀哥哥么?”
娵太后唬了一跳,吞吞吐吐道:“你……知道了?”
白炎心想:“原来权甸不知情。”说道:“正是。”
娵太后道:“我也是为了你……”
白炎冷笑道:“为了我?”
娵太后道:“权令本是储君,你爹爹却突然要废他,改立你,还把他调去封地……”
白炎道:“那又怎地?”
娵太后叹道:“我也是一时蒙了心智,哎……生怕他心有不甘,长大回来要夺王位,把你害死,这才派刺客杀他……”
白炎咬咬牙,问道:“这件事……爹爹知道么?”
娵太后惊道:“你怎地这样问?难道你爹爹生前已知……”又摇头道:“不可能,他整日都惦记着权令,若知是我干的,怎能饶过我?”
她虽是自言自语,但白炎已从言语中听出,父亲对此果然并不知情,心头一喜。
娵太后兀自道:“难道是权令自己察觉……”拉着白炎道:“你哥哥来问你这件事么?”
白炎道:“是。”
娵太后有些慌了,忙道:“你去跟他说,一切都是我安排的,与你毫不相关,他若要报仇,只来找我便了!”
白炎道:“他没为难我。”
娵太后喜道:“真的?”
白炎道:“是。”
娵太后转忧为喜道:“那就好、那就好!”她刚才太过焦急,站了起来,如今复又坐下,叹了口气道:“看来是我多心了,伶夫人那么温和的女子,权令是她生的,必也是善良的孩子,他怎会为难你……我当真糊涂得紧,当初怎地就想杀他?”
白炎看着她满脸惭愧中,又带有一丝喜悦,似乎是对没有真害死自己而感到欣慰,突然间,白炎想到了两个人——乔璞、向犁。
此二人从小就在公孙宣、公孙昝兄弟身旁,互相是最了解对方的人,连对方的心态,都能猜得**不离十!他们互相间跟两位公孙有仇么?没有。乔璞要杀公孙昝,向犁要杀公孙宣,只不过是为了预防将来,自己的主人可能会被对方杀死罢了。
同样,娵太后跟自己也没仇怨,她派人杀自己的初衷,无非跟乔璞、向犁是一样的。
娵太后道:“那些大夫们,一个个都是豺狼虎豹,他们早就看不惯咱们母子了,当初你爹立你为储君,他们就说你是庶子,不应继任。你刚当国君那会儿,整日被这些大夫弄得焦头烂额,夜里也睡不安寝。照啊,这个国君当得没半点滋味,不当就不当吧。”
白炎见她把自己的手放在脸颊厮磨,想起适才她走路的模样,老态龙钟,年纪一大把却死了儿子,孤独一人居住在空荡荡的宫殿中,无人理会,不由生出些许同情。
自打得知父亲并没有要杀自己,一件堵在白炎心中多年的大石松脱开来,喜悦冲走了愤怒,反正自己也没被娵太后杀死,想道:“看她这模样,多半没几年可活了,我也不必报仇,由她自生自灭罢。”
然而这日过后,娵太后常常嚷着要见儿子,在院中大吼大叫,每次侍女来送茶饭,她都扯着不让走,一着急,还张口咬人。
众侍女被吓得不轻,可又不能不给太后送饭,于是每回来,都先看清娵太后在不在院中,若不在,才悄悄把门打开,把食盒放在地上,复把门栓好。
娵太后是发疯,不是发傻,看她们多次如此行事,心生一计,待到送饭时刻,事先悄悄藏在门背后,一声不吭。
侍女从门缝瞧进来,自然瞧不见她,以为太后不在院中,就打开门闩放食盒。
娵太后立即冲了上前,将侍女踢翻在地,跑出明月宫,大声叫唤:“权甸!”
这可把侍者都吓坏了!
她在宫里乱跑,侍卫见是太后,又不敢贸然抓人,又怕出甚意外,只得跟在她后头跑。
早有人把此事去通传给舟王。
白炎知悉后,命侍卫将其堵住。
众侍卫得令,这才敢把太后堵在一条长巷之中。
白炎赶到时,娵太后正呼天唤地,一看到他,立时就安静下来,笑道:“权甸,你来啦。”
白炎命众侍卫退开,走上前道:“你怎么出来了?”
娵太后急道:“我想见你啊!”拉他道:“权甸,上次你走后,至今已有八日了,我想念你得紧,你怎地都不来见我?”
白炎道:“我有事要处理。”
娵太后道:“是甚事儿?”
白炎想了想道:“哥哥给我安排了职务。”
娵太后惊讶道:“是么?”随即喃喃道:“男儿志在四方,男儿志在四方……”
白炎道:“我扶你回宫吧。”
娵太后道:“好……”
回到明月宫,娵太后扯着不让走,要他陪自己吃饭。
白炎往日也总独自吃饭,心想:“陪她吃顿饭也没什么。”就答应了。
娵太后欣喜若狂,亲自为他盛饭,笑道:“你哥哥肯给你安排职务,他是不是已经不怪我了?”
白炎叹道:“是的……”
娵太后笑道:“那太好了!”又问:“是你给我说的好话么?”
白炎道:“是。”
娵太后笑道:“真好……”忽道:“我还是得该亲自去给他道个歉才行。”
白炎道:“不必了。”
娵太后奇道:“为何?”
白炎皱眉道:“嗯……哥哥说不想见你。”
娵太后有些失望,叹道:“他不想见我,我明白的,他不怪我已经很好了……”又笑道:“吃菜!”把自己的菜肴夹到白炎碗里道:“你瘦了很多,要多吃点。”
白炎道:“好。”
娵太后边吃边道:“你有事可做,那很好,但偶尔也要回来陪娘娘吃顿饭啊!娘娘很想你,以后要经常回来,知道吗?”
白炎见她一脸期盼,不禁心软,点头道:“好。”
娵太后又不断给白炎夹菜,堆成小山般高,笑道:“多吃点、多吃点!”
白炎想起当年母亲,每次吃饭,也是不断给自己夹菜,还笑着说道:“小孩儿家,要多吃点,才能长胖长高。”忽然鼻子一酸,眼泪涌出眼眶。
娵太后道:“你怎地哭了?”
白炎连忙拭去眼泪道:“没有……饭菜难吃死了!”
娵太后笑道:“膳房的菜就这样,你若不爱吃,改日我做好的给你。”
饭毕,白炎命侍者把明月宫里里外外清扫干净,添置新物件,又命众侍女服侍太后沐浴更衣,从此留在宫中,好生侍候着,言道:“任何人都不许在太后面前乱说一句,否则,立即处死。”
众侍女忙道:“是!”
自此之后,白炎常到明月宫,一坐就是一整日。
娵太后还是稀里糊涂,对众侍女亦若不见,但她误认白炎是自己亲儿,有他陪伴后,心境平和了不少,已不再发疯癫,一空闲,就在厨房烹调菜肴、糕点,等儿子一来,就端给他吃。
幼年丧母的白炎,万万没想到会在多年后的今天,在这个曾经要杀自己的娵太后身上,重新感受到久违的母爱。